“这倒是没有,衮冕织造得很好,寡人这次来是想要了解蚕室如今的情况的。”小白见眼前这名年貌似有二十余岁,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年轻的宫女似乎误解了什么,于是解释道。
“原来如此,请君上入内。”这名宫女见小白打量了她几眼,有疑惑之意,拜道:“妾原是临淄国人之女,叫做纪纨,由于织锦作帛小有技巧,因而选入宫室。”
“是这样。”小白恍然地点头,又见除了这名宫女,其身后大多宫女都有悲戚之色,又若有所思地问道:“汝是否曾面见过先君?”
“君上明见,妾原是纪人,是举家从纪地迁来临淄的。”
小白这才明白过来,宫室选择眼前的纪纨及其他一些宫女殉葬,绝不只是与襄公有联系的原因,恐怕还少不了她们作为灭亡纪国战利品的考虑。
殷商时期的祭祀便常用战争获胜的俘虏作为人牲,这样想想,似乎也确实没有比这些纪女更适合彰显襄公灭纪之功的人选了。
小白想到这里,又见不仅蚕室的宫女,连自己身侧披甲执戈护卫的伯乘和其他甲士也面露不忍之色,想来也听说过这些蚕室宫女要被选中为襄公殉葬的传闻,不禁心中已经有所定计,只是没有表露。
从外面看来蚕室虽然占地不小,但是已经多年没有修缮,难免有些显得破旧,可是当小白进入室内,却发现这座蚕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处养蚕、缫丝、织造的处所分置清楚,编制有数百人之多,在整个诸夏也算是一座规模不小的手工业作坊了。
只是小白察言观色之下,完全可以感觉到这些女工的忧虑,连带着在进行养蚕缫丝的工作之时也心不在焉,虽然分工已经比较明确,但在这种环境下还是没有什么效率。
小白接过一旁女工呈上的一截素白如雪的绢帛,这就是齐国闻名诸夏的齐纨布,与鲁国出产的鲁缟并称为齐纨鲁缟。
古代的丝绸由于蚕的品种还没有进化和选择,其蚕丝比起现代更加纤细,因而可以织造出薄如蝉翼的丝织品,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就侧面形容了先秦丝绸的质地之轻薄细腻。
这两种知名的锦绣织帛盛行于诸夏贵族之中,或为衣服或为装饰,其名牌的领先优势延续数百年之久,甚至到了战国后期,鲁国已经灭亡后,富甲天下的齐国还仍在享受这种产品所带来的红利。
先秦时代的丝绸绢布,是可以直接当成钱币来使用的,或者说还残留有像吉金一样充当一般等价物的特性,而不像贝壳那样因为没有真正意义的价值直接完全淘汰,这也是先秦货币出现布币的因素之一。
因此当周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作裂帛之声,朝堂国野之间纷纷感到不满,后世也传为笑谈,毕竟这就相当于在现代撕纸币逗女朋友笑一样,行为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荒谬感。
小白深知齐国本身的铜锡产量就比较少,虽然不是没有矿点,但相较于楚之铜绿山,晋之中条山这样的大铜矿,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主要的获取来源还是要依靠进口。
但是纺织业与农业毕竟有很大不同,如果指望用粟米换来作为战略物资的吉金,那么即使是在粟米价格的高点,由于本身价格就远低于吉金,再加上运输的困难,这么做也是根本得不偿失的。
事实上齐国对于吉金的进口,几乎完全依靠食盐和齐纨布这些商品,又因为齐纨布质地轻薄细腻,方便运送,价值又非常高昂,可以换取更多的吉金。
并且蚕的成熟期极短,一生只有四十几天,而蚕需要进食桑叶本身是没有价值的,消耗的只是这些女工们的工时,比起在北方一年只能一熟的农耕来说,同等规模的纺织业确实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和价值。
小白四处都看了一圈,但奈何自己对纺织的了解匮乏至极,只知道古代有个黄道婆改进了纺织机和欧洲近代的珍妮纺织机,小时候家里又有一台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织布机,但这些并不能让他自己造出一台可以使用的织布机来。
因此小白只能走马观花般的东张西望,根本不能有什么建议,不过他只是四处走了一遍,那些有了怠工迹象的宫女们便赶紧恢复了手上的工作。
但是这次视察,小白已经感受到了纪纨的重要性,如果说这整座蚕室是一座国营手工企业,那纪纨无疑就是极为关键的技术大牛,可以织造诸侯衮冕这种顶级定制手工业品的那种。
小白有理由相信,即使整个齐国上百万人里有一个算一个,能有这种手艺的纺织匠人也不会超过一掌之数,毕竟虽然齐国女织文化盛行,但手工业的进步实际上依靠的是新工艺和新技术。
回到路寝,下定了在宫室内废除人殉决心的小白立即派人召大宗伯公子廖入宫朝见。
“大宗伯,寡人决定在宫室中禁止人殉之风气,临淄国野之内,凡是丧葬皆不许用人牲,有阴用者,十人及以上者加以大辟,五人及以上者充为官隶,一人及以上者允其赎以金帛,殉一人五十金,每多一人罚以倍金,不足者以前罪论处。”
“止殉令即从先君襄公丧葬开始,务要将寡人止殉之令颁布明确,咸使众人闻之,将来如有触犯而寡人查实者,皆不宽宥,不得以不知相诉于寡人。”小白见了大宗伯公子廖,立即将自己早有腹稿的政令相告。
“君上,这恐怕不可行。”大宗伯公子廖听后虽然已经有了预料,但还是忧虑地说道:“人殉之事在齐国早已变成风尚,如果君上刚刚登阶即位,就要薄待先君襄公的葬礼,这恐怕不能说是仁义的做法吧?”
“昔者殷商人殉风炽而衰亡,周初重于礼仪而轻于殉人,遂取以‘刍灵’,即扎草人代替殉人,这难道就不是仁义吗?”
“寡人听说现在除了齐国,诸夏的列国都已经摈弃了刍灵,广泛用更精致像人的草、木制作俑人来代替,这已经是不仁之至了,竟然没有诸夏之人感到忧虑,这才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吧?长此以往,诸夏之人与殷商、东夷,又有什么区别呢?”小白听后不怒反笑,说道。
“君上未尝没有自己的理由,但是齐国毕竟滨于东海,风尚毕竟不同于中国诸夏,有些特色和区别,这也是很正常的吧?哪有六合以内,一风俗而贯之的地方呢?恐怕即使是尧舜之国亦不能及至吧?”大宗伯公子廖还是不同意,强自辩解道。
“大宗伯所说的齐国之风俗,恐怕不是从东边的莱夷传来的吧?”小白终于发觉这个老顽固的难缠之处,讽刺道:
“太公望之所以拔擢一部分有才能的东夷人为大夫国人,不是为了让齐国变成东夷之国,而是想要让齐国强大。如今齐国已经逐渐强大起来了,不想却要放弃诸夏的国体,自逐于蛮夷之流,这岂不是舍本而逐末吗?假使太公望见到此情此景,他会作何感想呢?”
“从前楚人无礼,本为夏人之后却不习礼仪,中原之国非之,其自称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自僭越为王。难道大宗伯也想有朝一日,寡人也要像这样自封为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