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过先君襄公的陵墓之后,原本感觉心情还算不错的小白顿时阴沉下来,完全失去了一旁大夫们建议的继续射猎的兴致。
婉拒了大夫们的提议,小白于是命御者驾车将自己送归临淄的宫室,但是回到宫室坐定之后,仍感觉怏怏不乐。
虽然太公望因俗简礼在封邦建国之初无疑是个极具见地的国策,直接使得齐国旬月之间就得以建立,等到太公报政,甚至令远在洛邑的周公也不禁发出了‘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的感叹。
然而有时事情的发展是并不会全都按施政者的心意来进行的,就像周公、武王想象不到没过几百年,周室就因为幽王时的骊山之战,将直辖的肥沃西土丰镐之地几乎丢了个一干二净,不得不在诸侯的护送之下东迁洛邑,还将岐以西之地赠与秦人这个殷人的后代一样。
当年饱受强大东夷诸侯侵扰的太公望当然也无法想象到,有一天齐国不仅不畏惧莱夷、纪国的侵扰,反而力量已经强大到一代之内就能够吞灭纪国的地步。
虽然如此,但是齐国在因俗简礼的过程中,大量地吸收了来自东夷的移民,或作为野人,或作为国人,有些甚至可以因尊贤尚功的国策得以列位为大夫。
这当然在极大程度上加强了齐国的战争潜力,因此得以在原本属于莱夷的营丘地站稳脚跟,作为对应,也会理所当然地吸收接受大量周人所不能接受的东夷文化,比如炽烈的人殉人牲之风,而且比起殷商的版本,甚至还要更加地接近其原始的本质。
时至今日,连作为微子启封国、殷人后代的宋国,甚至都已经在周人文化的‘感召洗礼’之下,一定程度放弃了殷人人殉人牲的固有风气,只是妇女的地位仍然很高,后世的南子也正是由于宋国的这种风气频频插手政治。
但在太公望受封的齐国,这个周公希望为周室看住强大东夷诸侯,作为王室藩篱的海滨之国,却已经大幅度地接受了东夷文化,风气与周人已经有很大不同。
周室封建鲁、齐两国,以周礼感化东夷诸国为华夏的愿望,之所以没能有什么大的成效,至今莱夷仍然不以华夏之俗称呼君主之名,究其根本大概还在于齐国自己就接受了一部分的东夷文化,怎么可能如其所愿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虽然小白有立即废除人殉的意愿,但如今的齐国内外交困,局面尚且没有安定下来,他这个君主如果不能击退鲁师,那么被鲁人驱逐甚至杀死都未必没有可能,因此就更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不顾大夫们的抗拒,妄自发布废止人殉的政令。
齐人的人殉之风从春秋初年就开始复燃,到了天下都对人殉口诛笔伐的春秋后期,其人殉之风仍然没有得到抑制,与发源于殷人,作为殷商末年名臣飞廉之后嬴姓赵氏的秦、赵两家成为人殉风气复燃的头号策源地之一。
只不过后来的赵氏作为晋国的一介卿族,其势力起始终究无法比及齐秦两国,因而受到关注较小,但秦国则无疑是在人殉这种残酷的仪式上最为顽固的,甚至还有‘推陈出新’。
其规模不仅远大于往往只殉数人的诸夏列国,动辄殉以数十乃至上百人,一开始陪葬以妻妾、隶臣妾,到了后来,这种风气最为炽烈之时,甚至就连君主生前所喜爱、重用的贵族、贤臣都要从死。
秦穆公与群臣饮酒酣,公曰:生共此荣,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针虎许诺,及穆公薨,皆从死。
人殉从死的仪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仅仅是以君主生前的好恶来进行标准了,几乎是君主喜爱谁,谁就得陪葬,即便对人殉风气耳濡目染、刚烈轻死的秦人,也非常感念三位从死的良明之臣,作了收录于诗经中的《黄鸟》一诗来表达自己惋惜之情。
这也不奇怪为什么秦穆公遂霸西戎后,秦国就迅速衰落了。这个世界上有谁不畏死呢?从此之后,诸夏列国的贤士即便有才能和抱负也不会来秦国施展,秦国只凭借区区一国的土地和人才,又何以争霸中原呢?
小白正为不敢轻易变法感到闷闷不乐之际,忽然听闻小寝外传来细细的抽泣声音,不禁感到愈加烦闷,不分青红皂白地朝寝殿外喝问道。
“是什么人在哭泣?难道是寡人和公室短缺了你们衣食吗?”
小白话音刚落没多久,侍女兰、芝二人便慌忙进来,行至小白面前拘谨地行礼稽首,说道:“妾等听闻刚入宫交好的宫女也被指定为先君陪葬,见她们哭泣,因此也不禁悲从中来,不能抑止,才痛哭失声。不想竟惊扰了君上,还望君上能够宽恕妾的罪过。”
小白见是自己刚回宫时就服侍的兰、芝二女,这才发现二女眼睛都哭得有些红肿了,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娇俏模样,心中的火气顿时就压了下来。
“别哭了,寡人也听闻大宗伯讲了此事。怎么?你们也认识那几个要给先君陪葬的宫女?”
“是的。”兰、芝二人稍微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这才垂首轻声道:“那几位姊姊先君时便在宫室内的蚕室养蚕缫丝,替公室织造丝绸纨布,织造得又快又好,没想到却遭到这样的厄运,妾等这些宫人凡是听说这件事的,都替她们感到非常悲伤。”
“是这样啊?”小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自己现在确实根基不算稳固,尚且不能立刻禁止人殉,挑战卿士大夫的切身利益。
但是先君襄公是由公室的大宗伯负责丧葬的,只要自己不立刻全盘地废除人殉,从公室自己开始停止,那么暂时齐国的封邑大夫们就没有切肤之痛,不会对此做出激烈反对。
“君上,难道您真的不打算管替先君陪葬的这些姊姊的死活了吗?”
正当小白还在沉思之际,兰年纪较长,还尚且比较稳重,一直在等待小白的回复,而芝本就较兰年幼,见小白根本无动于衷,似乎要坐视蚕室宫女为先君陪葬,终于顾不得自己内向的性格和小白作为君主的威严,逾越地质问道。
“小芝,你怎么能这样跟君上说话。”小白还未出声,侍女兰已经被惊吓地花容失色,连忙对着小白连连叩首:“小妹一时冲动,竟对君上出言不逊,还望君上看在妾的份上,不要治她忤逆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