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色的身影扑向了李元。李元本能地抱住这个身影。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
这个红色的身影是射手座女孩，她仍旧穿着刚才那身红色露背晚礼服，现在正低着头抱住李元的肩膀。李元只能看到她后脑勺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
李元坐在地上，女孩趴在李元胸前。
李元被这一幕吓到了，但很快便平复了心情。
他俩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在别墅二楼的走廊上。走廊下方的大堂静悄悄，只有别墅外的泳池酒会传来的音乐声和嬉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堂里。
李元的心软了下来。
“射手座，你不认得我了吗？”李元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红色晚礼服女孩仍旧低着头，嘟囔道。
“你一定很难过，毕竟刚才在走廊里被大家欺负、嗤笑了。但我觉得这没什么。别把水瓶座的话当回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李元想要把手放在女孩的黑长发上，但终究是没放上去。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红色晚礼服女孩嘟囔道。
李元微笑道：“你抬起头来，坐起来吧。”
女孩不做声。
李元说：“没事，抬起头来吧。”
女孩还没动静。
“来，我扶你起来。”
女孩把头埋下去。
李元这才发现女孩浑身湿透了，红色晚礼服湿哒哒的、脚上的高跟鞋也掉了。
“摸摸......你的良心......”女孩忽然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李元发现女孩的背上没有那个展翅而飞的蝴蝶纹身。
“我要走了，女士。”李元推开女孩的手，准备站起来。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女孩低着的头越来越低，嘟囔道。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射手座。”李元用力掰开女孩的手。
可是女孩的手越来越紧，指甲抠进了李元脖子上的肉里。
“女士，你弄疼我了。我要站起来。”李元慌了神，使尽全力掰女孩的手指。
情急之下，李元忽地站起来，没想到女孩的身子是那么轻，如同一条细长的红绸缎，唯有抠在李元脖子上的手指坚硬无比。李元左右挣脱，红色晚礼服女孩则左右飘荡。
好一幅又滑稽又诡异的画面！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女孩低着头，黑色的长发遮盖住了她的脸颊。她的语气逐渐拖沓、疲倦；又像是在撒娇，只不过嗓音丝毫可爱不起来。幽幽的、懒懒的，如同来自某个深处的声音一样。
李元慌了，一边挣脱一边不自觉地向后退。没想到一步踏空，从二楼走廊沿着台阶滚到一楼。红色晚礼服女孩就像是一条红色绸缎一样绕着李元的身子滚下来。
李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烈的恶心感冲到喉咙口。想使出浑身的气力挣扎却又使不上劲，四肢不听使唤。在翻滚的过程中，他能感到女孩的气息，似乎快要看见她的脸庞。但那终究不是脸庞，而被黑色乱发遮盖住了。台阶、扶手栏杆、琥珀色的大理石、金色的大理石嵌缝、落地窗外若隐若现的彩灯和相机闪光灯充斥在李元的视觉里，只不过远的从未那么远、近的从未那么近。
就要滚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李元试图停下来，不得不紧紧抱住“这条红色绸缎”。
最后一级台阶了！
李元一个转身，闭上眼保护自己的后脑勺，他的脸紧紧贴着黑色长发包裹着的脸。
轰隆！哗啦！
李元的脸和胸被冰冷、庞大的、无尽的深水包裹住。无法呼吸的恐惧再次袭来。
他看到黑色的水底有一个东西向他快速地靠近。李元很快发现那是一个蓝色表盘。
自己怀里的“红色绸缎”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抬头朝水面望去，有个老秃子在水边一脸沉静地吹着萨克斯，但老秃子的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李元。即便李元已坠入深不见底的海底，老秃子似乎还能清除地看清李元的脸。
冰冷的海水再次灌进李元的肺腑。恐慌中的他连放三个屁，但他觉得从那里出来的是三股冰冷的水流。
李元将手伸向那遥远的水面，但自己下沉得越来越快。
蓝色的表盘从身后的深海迅速靠近李元。表盘越来越大、大到超过了李元四肢的展幅、已经足足有李元臂展的四倍之多。表盘上唯一的那根歪歪扭扭的秒针在靠近十二点的方向缓缓移动，但移动得好慢、好慢。
李元回头看那表盘。
难道那就是我的最后三秒？
秒针移动着，发出了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如同一座远古的机械，已经被唤醒、被召唤上来。
表盘内部发出巨大的齿轮声：沉重、回响、生锈却不停。
李元伸向海面的手渐渐放下，他已离开海面太远。
巨大的蓝色表盘即将要从李元身后将他托住。
轰隆。
李元的身体缓慢、沉重地落在巨大的蓝色表盘上。那根弯弯曲曲的巨型秒针正好在他的右手方向。此时李元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到它：黑色的沉重钢铁铸就的秒针。
李元的呼吸即将停止。他能听到海面上遥远的嬉笑声。但就是无能为力。
表盘似乎仍在上升。上升、上升。
李元的的鼻孔里滚出无数气泡。
忽然，李元的手指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牵引起来。
李元的胳膊也被拽起来。他感到自己身体上升得速度越来越快。于是他紧紧抓住指尖的那个牵引物——一只强有力的手！
水流在耳畔呼呼后退。海面上的光线越来越强烈。
哗啦！
他被拉出水面。
理财师强有力的胳膊将李元拽出了泳池。泳池周围聚集了许多酒会客人，都身穿晚礼服，手里拿着香槟。巨大的照明灯照着泳池，李元睁不开眼。
“你没事吧？”理财师问道。
“没事......”李元吃力地站起来。
“我叫个服务员过来，你跟着他到卫生间吹干自己。”理财师说道。
“谢......谢谢。”李元刚说完，发现好像自己不久前刚被救起来过。
他慌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到穿着红色晚礼服的射手座女孩也站在人群中，旁边站着的女孩好像是她的朋友。
李元将湿哒哒的头发抹到脑后，跟着服务员穿过人群，经过射手座女孩的时候，李元停下两秒钟，完完整整地与射手座女孩对视了一下。
原本以为射手座女孩还是无动于衷。这回，李元发现射手座女孩的右眼角抽动了一下，她也急于将这眼神塞向李元。
收到了这眼神的李元心脏砰砰砰直跳，他差点发出惊叫，但还是死死地将情绪压了下去。
服务员一手放在李元肩上，对李元说：“先生，请走这边。洗手间在别墅里。”
李元不敢回头再望女孩——如果这是梦，那么就让自己一人清醒就好了；可为什么这一次，射手座女孩似乎也醒着呢？！！
来到洗手间，李元把门关上。
巨大的洗手间里空荡荡、静悄悄。地面由琥珀色大理石铺就、墙壁是有着雕花的洁白瓷砖、盥洗台是金色的。
李元从盥洗台中间的槽里取出吹风机，将自己的晚礼服和衬衣吹干。
大约半干的时候，李元穿上衬衣和晚礼服。这时他发现洗手间大门门缝下有脚的影子。
李元没做声，轻声抽出一张纸巾擦拭额头的湿发。镜子里的反光显示，那双脚仍在门外站着。似乎在来回走动，但没有发出脚步声。看来是故意没发出声响。
李元轻轻丢掉纸巾，静静地盯着门缝下的脚影。
李元屏住呼吸，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脚影移开了。看来洗手间门外的那人走了。接着，洗手间门外的大堂里传来关灯的开关声：“啪！”大堂很大，所以开关声听得非常清晰。门缝里的灯光灭了。门缝外漆黑一片。
李元想：不知道刚才那人是来干什么的。一声不响一定是在跟踪我。
李元轻轻深吸一口气，准备长须一口气。
忽然，门缝下出现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李元。
洗手间里的灯光很亮，李元看得清那是双男人的眼睛，瞪得老大盯着他。
李元连连后退。
这时，身后那一排马桶隔间的其中一扇门开了。李元一转身，看到老秃子从其中一个隔间里走出来。
气定神闲，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老秃子径直走向李元。李元又转身看洗手间门缝：那双眼睛还在瞪得老大盯着他！
老秃子用中气十足的语气说：“我是沥青主人。向我臣服，我便救你！”
吓得魂不守舍的李元惊恐地看着老秃子，问道：“什么？”
“快！向我臣服！”老秃子说道，语调就像在公园练嗓子的老年人。
李元吓得抖抖索索、鼻涕流进了嘴里。他回头看洗手间大门门缝。
又多了一双瞪大的眼睛盯着他！
李元说：“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害怕！”
老秃子闭上眼，说：“我这就离开。留你一人在这里，你去开门。门外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说着，老秃子转身走进马桶隔间，站到马桶上面，推开天花板上的塑料板。抓住天花板边沿，将自己撑上去。
这时，洗手间那头的灯一盏一盏熄灭，黑暗一步一步地靠近。
李元跟进马桶隔间，抓住老秃子的毛腿说：“我向你臣服！我向你臣服！”
老秃子用毛腿一踢，将李元踢倒在马桶盖上。自己却收起毛腿，爬进了天花板里头。
“啪！”
洗手间内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谈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李元能够看到隔间墙壁瓷砖上的一丝光亮。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一个声音由远至近。
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个慵懒、响亮、倦怠、沙哑、撒娇的语调。
李元一屁股坐在马桶左侧的地砖上，缩成一团，不敢抬头。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声音越来越近，即将来到李元所在的隔间门口。
李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脸埋在膝盖间，他的气息已乱得不成气息，眼泪被吸进了鼻腔，气管里充斥着泪水和鼻涕。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
李元感到自己的五脏肺腑已经紧张得缠扭在一起。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左胳膊肘碰到了一条毛腿。
但他不敢抬头。
“向我臣服了？抱歉，刚才没听清。”老秃子的声音说道。
李元一抬头，本能地问“什么？”眼角瞥见了什么。
没等看清，李元觉得自己向后倒去，进了一个深黑色的旋涡里。不停地旋转。
也许自己被冲进了马桶。
旋转了很久，强烈的水流忽然变成了蓝色。李元忽地一下被冲进了蓝色的泳池。透过泳池的水面可以望见泳池边围满了人，亮着强光的巨大照明灯照亮了水面。透过水面，人影扭曲。李元看到水面上有个人影蹲下来，伸进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动作是如此缓慢。水面上的声响遥远而迟缓。就像是老磁带里放慢了的录音。
忽然慢动作加速，变为了快动作。李元看到自己伸出手去抓住那只手，错过了。
李元继续被水流冲走。他加速了旋转，蓝色的的旋涡越来越大。白色的浪花涌现，参天巨浪将他托到湛蓝的天空中。刺眼的阳光让他觉得一切都是白色。眼角余光里看到了下方金黄的沙滩，沙滩上有人在玩耍。
轰隆一声。李元被巨浪砸在沙滩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站着，身上很干燥。面前是向他挥手走来的射手座女孩。
李元在女孩脸上寻找微妙的表情变化。
射手座女孩问：“你去哪儿了？”
忽然，李元绕到女孩身后，她的右肩上有一个振翅而飞的蝴蝶纹身。
李元冷笑一声：“哼！”
这一声冷笑令李元自己毛骨悚然，因为这是来自最深处的声音。
李元双手捂脸，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射手座女孩一脸不解，问：“李元，你没事吧？”
沥青主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海浪平静地涌上沙滩，紫色的晚霞覆盖在海面上。射手座女孩牵住李元的手，将他带往另外十个人中去。此时，那十个人都坐在沙滩上欣赏晚霞。
沥青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一声冰冷的叹息。
这声叹息是李元发出的，亦或是射手座女孩。
右肩上那个振翅而飞的蝴蝶纹身，一动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