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夕阳余晖透过巨幅弧形落地窗,平行洒进玛拉基堡大酒店位于120层的餐厅里。
若此时你坐在餐厅,拿起照相机,朝落地窗边的座位拍去,能拍出剪影的效果:人物、餐桌椅,以及其它一切物件和摆设都处于一幅横轴的阴影中;夕阳余晖则在镜头左上角反射出大大的金色光圈和小小的宇宙蓝小圆圈。
这一幅画面,配着窗外逐渐变成紫红色的天际线,真有一种身处某个美丽异星球殖民地的错觉。两块巨岩矗立在天际线,红通通的,像刚出锅的红烧肉。现在李自信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地人不去探究那两块巨岩的原因了:远远看着,很美。这就够了。
李自信和女儿坐在窗边的小餐桌前,此时餐厅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幸好我们来得早,爸爸。”李阿囡说道,往嘴里塞了一个小笼包。
“你小时候就最爱吃小笼包。”李自信笑道。
“黄江人的口味,小时候的咪道,一辈子不会改的。但黄江人的口味也很包容,全世界的菜品都能接受。这就是为什么黄江人这么洋气了!”李阿囡笑道。
李自信笑了笑,拿起一个德式烤猪肘子呼哧呼哧啃了几大口。他的面前还放着一盘英国约克夏郡白猪肘子,猪肘子上汗毛直立,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晶莹剔透。
高挑的男服务员端来一个大托盘,放下两碗大名鼎鼎的胥城大厦的爆鳝面。
“哇!他们这里竟然能做胥城大厦的爆鳝面!小时候每次去那里都最爱吃!”李阿囡高兴地直拍手。
“没准以后人类上了火星,建立火星殖民地,你能在火星上吃小笼包和爆鳝面呢!然后隔着玻璃欣赏火星美景!”李自信说着,放下猪骨头,又拿起白猪肘子啃了起来。
李阿囡忽然低落下来,放下筷子,静静地说道,
“爸爸,其实火星的美景也就如此吧。我们现在不就相当于在火星上吃着小笼包么?”
李自信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没多问。
两人又喝了菌菇老鸭汤,鲜得来嗒嗒滴。
吃罢饭。服务员端上来两个京都抹茶冰淇淋大福。口感极佳,甜而不腻,味道层次分明。
最后,服务员端来两杯希腊咖啡。
父女两人喝着咖啡,望着窗外。此时餐厅里几近满员。人声嗡鸣,侍者穿梭。餐厅内的音乐切换成节奏快些的氛围电子乐。夕阳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带走了天际与餐厅里最后的金光,天际线随即变为了紫色,蓝色的光芒泼洒进餐厅。餐厅的LED氛围灯在吧台后、餐桌旁、窗框上一个个亮了起来。此时的餐厅更显示出一派未来宇宙风格。
吃过饭,父女两人走到露台上。露台上有个安静的酒吧。酒吧里还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服务员在露天吧台后面擦拭酒杯,另一个DJ模样的人一边调试设备、一边播放些轻柔的氛围音乐。
李阿囡要了两杯冰苏打水,和父亲坐在露天沙发上。
天空已变为深蓝色,天际线隐没在一片浓黑之中。一起隐没在浓黑之中的,还有那两块巨岩。初夏夜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
“阿囡,能不能给爸爸说说这项工作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之所以重要,不在于它现在能达成什么目标。而是防止以后的问题。”李阿囡说。
“以后的问题?”
“嗯......”
“能说说么?”
“爸爸,我现在真的不能说。”
“为什么?”
“怕你接受不了。真的,怕你接受不了。”
李自信愣愣地看着女儿。他知道不能再问了。他知道现在享受着微暖的夜风,珍惜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才是他应该做的——而不是破坏它。
第二天,李自信被拉开的窗帘外刺眼的阳光弄醒了。
他眯缝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戴着墨镜、穿着高腰牛仔裤的女儿站在套房的落地窗边。
“几点了?”李自信摸索着床头柜上的手表。
“九点十分了,爸爸。今天刘先生约我们去沙漠。”
“沙漠?嗯......等等,已经这么晚了?当老师三十多年来我从来没起这么晚过。”李自信从床上坐起来,两脚放在地毯上,他笑着眯起眼,对着站在刺眼阳光里的女儿说,“好久没像昨晚睡得那么踏实了!”
“是吗?”李阿囡把墨镜架到脑门上,走到套房巨大的卫生间里,在毛巾架上取了块干净的大浴巾,绕在胸前,包裹住全身,然后打开水龙头替爸爸洗内衣裤。
她闻见一股香烟味,摇了摇头,知道父亲又站在窗边吸烟了。
“阿囡、阿囡?”父亲在客房里叫她。
“怎么了?我在洗衣服,开着水龙头听不清。”李阿囡喊道。
父亲突然把头探到卫生间门框边,神秘兮兮地坏笑道:
“这么久了我忽然想起来,从来没问过你一个问题。”
李阿囡知道父亲这副嘴脸一定没个好主意,便插科打诨道,
“可以啊。但你得自己洗衣服,我就回答你。”
李自信穿着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白背心,手指间夹着香烟,笑眯眯地走进卫生间,坐在浴缸沿上,说道,
“哎,阿囡。那个......你有男朋友了吗?”
李阿囡叹了口气,关掉水龙头,回头对父亲说,
“爸爸,你来洗吧。”
黑色轿车停在空旷的沙漠中。李自信和女儿从车里走出来。从酒店出发一直到这里,行驶了大概四十五分钟(慢速穿越酒店前的‘雨林’花了四十分钟,在沙漠里高速飞驰花了十五分钟)。但已经离开市区足够远了。从这里朝市区望去,只能望见玛拉基堡大酒店的楼顶。
刘先生早已站在沙漠下的阳光里。他戴着一副墨镜,仍旧是一身夏威夷短袖衬衣。只是今天换了个花色:椰子树、海岛、鲨鱼。
“您好,李博士。”刘先生走过来迎接。
“你好,刘先生。今天我们要干嘛?”李自信一下车便问道。
“您的会议日程不冲突吧?”
“会议日程?我女儿都在这里了,当然是女儿的事放第一了。没事!”
“那就好。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让您看一下这个。”
说着,刘先生离开李自信和李阿囡大概十米的距离。他用穿着NB运动鞋的脚踩了踩地上的黄沙。他脚下那一片黄沙似乎比其它地方的硬一些。
刘先生用脚扫开薄薄的黄沙,下面露出一块两平米见方的黄铜板。他趴在地上,把脸对着露出的这块黄铜板。忽然,上面亮起了蓝光的屏幕。铜版向一侧退去,拱起了那侧的黄沙。而打开的洞口里面渐渐探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柱体,就像是一个空气净化器。这个圆柱体越升越高,直到大概五米的高度停下。
李自信走到这个白色的圆柱体旁,“能摸么?”
“当然可以。很安全。”刘先生说。
李自信把手放在圆柱体光滑的表面上,“这是塑料做的?”
“对,就是塑料。只不过已经处理,强化了。但塑料就是塑料。”刘先生说。
“看上去就像是加长版的家用空气净化器。连竖着的出风口都一模一样。它是用来做什么的?”李自信问。
“发射、覆盖看不见的膜。”刘先生轻拍白色圆柱体。
“膜?听不懂。”李自信抬头观察圆柱体,一边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掏香烟。
“整座玛拉基堡的安定就都靠它了,”刘先生说道,“它相当于一个稳定器。”
“稳定什么?”李自信问道。
“稳定在社会阶梯中向上爬的欲望。”刘先生说。
李自信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看女儿,女儿轻轻点点头。
刘先生接着说:“结合了脑科学与心理学的知识打造出来的产品。玛拉基堡市是我们第一个客户。目前为止,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李自信问:“这东西对所有人都有用?”
刘先生笑道:“当然。对身心可以说都是无害的。以润物细无声的模式对所覆盖区域内的所有人类起作用。”
“具体什么效果?”
“短时间内看不出来,比方说半年一年的,这机器运转起来跟没运转起来一个样。但再久一些,比方说两年三年,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效果了。许多单位、部门、公司、机构甚至是学校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当然,对学校产生影响并非我们的初衷。在许多单位,尤其是玛拉基堡市属部门、单位、机构和公司里面,竞争氛围大大下降——你也许会说这些市属部门和机构本来就毫无斗志,没错——但原来这些地方还会有许多名校毕业的年轻员工,他们老是不安分地想要竞聘、升职,得不到升职边看着体制外想跳槽,也老是与那些体制内的老员工相处不来,人际关系紧张,两派对立,办公室斗争四起,搞得乌烟瘴气,弄得吃大锅饭的领导和老员工怨声载道,却毫无办法......”
说到这里,刘先生的眼角流露出得意的神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往嘴里丢了两粒,接着说道:“而现在,自从启动了这台机器以来,每当岗位竞聘的时候——年轻人的报名人数你知道多少吗?——零。”刘先生用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目前这机器已经运转了两年以上了?”
“再过几天就正好三年了。”刘先生抬起头,从夏威夷衬衣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墨镜,戴上,抬头望着高高的圆柱体。刺眼的阳光从柱顶上直射下来。
“对于那些私企、市场化机构、一般公司呢?”
“效果就更加明显了。这些地方本来是竞争异常激烈的。内部竞争、外部竞争。现在好了,其乐融融。”
“没有竞争,公司效益怎么办?社会怎么发展?还有,我看这玛拉基堡市现在很发达,三年两年的兴许还好,以后时间久了,岂不是要大大落后了?”李自信把烟头丢在沙地上,又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
“少的是竞争意识。每个人安分守己,不会去动歪脑筋。但不意味着干活不认真。相反,少了对于向上爬的欲望,每个人反而比原先踏实一百倍地干着眼前的工作。”刘先生说。
“可是,许多产品、商品、好的服务、科技创新都是源自于竞争。”李自信说道。
“是吗?这只是一种假设:当人们的私欲、攀爬欲望非常强烈的时候,竞争固然是一个正向的催化剂;但当每个人都安分守己、不再互相倾轧时,竞争就失效了。至于说对以后的影响,这不是两年三年能看出来的。至少需要十年、二十年以后再来评价。”刘先生笑道。
“所以玛拉基堡市现在是一个实验?”李自信问道。
“可以说是一个漫长的实验。”刘先生说。
“那你找到我究竟有何贵干?”
“宣传。”
“宣传?”
“用你的权威、你的演说口才、你的号召力来宣传。让人们逐渐认识到,剔除了‘攀爬意识’、竞争感的生活才是最高级的生活。当然,不能太直接。你需要在一系列的演说、讲座、采访中逐渐透露出这些观点。”
“我还是不太明白。那我换个问题: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李自信问道。
刘先生说:“对于玛拉基堡市来说,这只是他们购买的一个小产品而已;对于我们的研究中心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实验;从我自身角度出发,它则是保障一项更大计划的一个辅助措施而已。冰山一角。离我向你透露终极目标的时候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现在不能说么?”
刘先生笑而不语。
李自信抬头望了望这高高的白色圆柱体,又望了望远处高楼林立的玛拉基堡市,第一次觉得这座大都市是如此的无辜与无助。他又望向天际线那两块巨大的粉红色岩石,就像是两座极不和谐的庞然大物横梗在原本平坦的地平线上,破坏了原有的自然线条。
他在心里琢磨自己这几天的心理变化,忽然意识到:怪不得玛拉基堡市的当地人都对那两块巨岩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