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囡个子高高的,肩宽腰细,是个衣架子。今天穿了一身黑底绿碎花的露肩连衣短裙,下身是干练的水灰色修身九分裤,脚踏一双亮闪闪的黑色皮质高跟凉鞋,走在大理石地面嗒嗒作响。第一眼看过去,好像她不是实习生,而旁边那个矮墩墩、******的男人才是。
李阿囡看到父亲,脸上洋溢出阳光的微笑,朝父亲挥挥手。
“阿囡,你怎么在这里实习?还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玛拉基堡。”李自信的语调里饱含着兴奋与细微的焦虑。
“爸爸,妈妈没跟你说么?”李阿囡拉着父亲的手,和他一道在沙发上坐下。
“你妈怎么跟我说?我们多年没联系了。”李自信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怪罪。
李阿囡笑道:“她答应过我这次会同你说一声的。我知道你来这里参加文史哲大会,以为你老早就知道我也在这里呢!”
李自信摇着硕大的脑袋,晃得脸上的肉皮甩动起来,活像一只斗牛犬。
“没有没有!你没告诉我,你妈更没告诉我。”他有些怨气,但在异地他乡能见到女儿比什么都好。
李阿囡淡淡一笑。从小到大,她一直对父母间微妙的关系报以这种神秘而优雅的微笑,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般。她似乎故意与父母分手这个事实保持一定距离,因为一旦深究,他们三口人的关系就不复存在了。她就像保护一朵美丽、芬芳、脆弱的玫瑰一样,用玻璃罩保护着这深情而又不经打磨的羁绊。
五岁那年,父母分开了。但李阿囡从未见过父母争吵过一次。长大后她也渐渐明白,父母仍旧深爱着对方,只是出于事业上的选择才和平分手的。但至于具体是什么分歧,就不得而知了。父母对她的照顾倒是没有亏欠,父爱和母爱不比其他孩子少。但这父爱母爱如同太阳和月亮:一个炙热、雄浑,照耀保护着她;一个清冷、淑娴,静静地感化着她。可是,日月无法同天,总是轮流上场。
如果说其他孩子的父母给予的是两盏台灯营造出的温馨家园,那么李阿囡的父母则给予了她日月支撑起的星辰大海。
每每想到这里,李阿囡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比别的孩子更幸运。
如今的李阿囡已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女孩了。算不上美到极致,但五官清爽,继承了母亲的尖下巴和父亲的大耳朵,身材高挑而不单薄,肩膀宽阔平坦、胳膊细长、两腿粗细匀称,整体看上去健康有力,若跳出东方式的审美框架,她算得上是一个身形外貌美丽的女子,就像是古希腊的雅典娜雕像一样:大理石的硬朗与女性的柔美齐集一身。加之她爽朗的笑容与坚韧的品格,不说是美女都难。
与女儿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年底,一晃又过了大半年。这一年年过得如同流水。李自信不说话,停下来细细看着女儿。这半年她又多了些变化。头发微微烫过了,发梢打着卷。脸型似乎比以前长了些。他知道这只是错觉,女儿早已过了发育变化的年龄。但在他眼里,女儿似乎从未停止过成长变化。
“还没吃饭吧?”李自信问女儿。
“刚散会。”
“那个刘先生......他怎么会......?”李自信忧虑地问道。
李阿囡微微一笑,说:“你会知道的,爸爸。”
“知道什么?”
“知道这一切。”李阿囡望着玻璃大门外那被正午阳光晒得发烫、发出一片刺眼亮光的巨型观景平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已被学校录用,这个夏天就要去学校当讲师了么?为什么不明不白突然跑到了这里。再说,这里是做什么的?”李自信站起来,环顾左右。
此时大厅里已没有了人,刚才散会的人们应该去了餐厅或是休息区。
明亮的大厅里,灰白色大理石被擦得发亮。一张张平整的沙发,一面面宽幅的落地玻璃窗稳定而安静,几株高挑的蕨类植物被放在玻璃门入口附近。有些沙发前的桌子是与地面连为一体的,以一个倒“√”的形状出现在这里、那里。很前卫的设计,从某些角度看去,这里像是一艘高级宇宙飞船的内部,而不属于这个时代。几面隔断墙上挂着一些单人照片。看上去这些照片里的男男女女是这个机构的负责人。
“这里是一个支撑平台——对人文科学、生命科学研究的支撑平台。爸爸,我觉得你也会对这里感兴趣的。但目前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其它的内容,需要你自己知道。”
李自信看着眼前的女儿,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那......这里的研究比回大学任教的事还要重要?”他问女儿。
李阿囡低下头,慢慢抬起来,两眼充满着泪光,对父亲说,“是的,爸爸。这里的研究比什么都重要。”
李自信大吃一惊,两眼睁大,嘴巴微张,看着女儿。但他很快便用理性的头脑捕捉到了一些重要的事实:如果女儿如此认真,那么这里的事情一定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仍旧一头雾水,但李自信知道,此时他必须完完全全、百分百地相信女儿。此时的逻辑便是:突破逻辑。
他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接着用爽朗的语调对女儿说,
“爸爸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暑期实习结束。下午能先否请个假,陪陪爸爸?爸爸住在玛拉基堡大酒店,带你吃点好的!”
李阿囡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一丝心疼、一丝幸福的光。
“好的,爸爸。”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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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五十个小时的飞行,李元和白羊座乘坐的飞机又将他俩送回了原地。
此时,茫然的二人正坐在机场大厅的一家广东菜馆里。白羊座吮了几根油乎乎的手指,放下啃得一干二净的鸡大腿骨,忧心忡忡地拿起另一块烧鸡肉往嘴里塞。李元拨弄着碗里的云吞面,一碗面已经胀干了。
“我们该怎么办?”白羊座问道。
李元摇了摇头,已经不愿意再回答这个白羊座问了几百遍的问题。
白羊座看他不出声,便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一杯广式奶茶。
“要热的。”她对服务员说。
李元忽地站起来。白羊座问:“你要去哪里?”
李元二话不说走出菜馆,白羊座匆匆用房卡买单,提着大包小包追出来。
“怎么了?你?”
“去酒店。”李元头也不回地走出机场大厅,钻进等在马路边的蓝色出租车里。
白羊座拉开车门,也跳了进去。
“什么事忽然这么着急?你怎么了?”白羊座满头大汗。
“我们根本没能从连环噩梦里逃出来。既然我们是从玛拉基堡大酒店的地下世界钻出来的,那么回家的答案只能在玛拉基堡大酒店里找。”李自信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高架桥路面。
“好吧。你说得对,也只能这样。就是下次能不能别这么突然站起来跑掉?怪吓人的。”白羊座嘟囔道。
蓝色出租车行沿着沙漠公路一路飞奔。最后下了沙漠公路主路,沿着另一条沙漠公路朝着酒店方向行驶。不久,车窗前终于又出现了那片广袤的“热带雨林”。汽车在钻进黑黢黢的雨林前,李元听到出租车司机咂了下嘴。
李元这次才仔细看清分隔沙漠与“雨林”的这块厚玻璃。这条玻璃分界线的外面是干旱耀眼的黄沙,玻璃分界线的里面则是幽暗湿热的“雨林”。公路一进入“雨林”便成了“隧道”。车灯亮起。单行车道在雨林中蜿蜒着。车灯照亮了前方高耸的热带树木的躯干:怪诞、奇妙、充满魅力。参天大树的宽阔枝叶遮天蔽日,几乎不让天空的沙漠阳光照射进来。于是“雨林”中的植物们为了获得有限的阳光而疯狂竞争,互相攀比,越长越高。有些高耸的树冠已经触碰到了玻璃顶,微微垂下脑袋。
开了半个小时,司机没好气地将出租车停在酒店大堂的玻璃门外。明显故意急刹车。白羊座脑门碰在前座背椅上,气得白羊座与他争吵了几句。司机见酒店门童走过来拉车门,便作罢不吵了。只是摇下车窗,点了根烟,恶狠狠猛吸一口,掐着香烟把手垂在车窗外。
“我记下你的工号了。我要投诉你。”白羊座气呼呼地下车。门童一脸疑问地看着白羊座。
李元没把这些当回事。回家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他径直走进酒店大堂。大堂里的空调冷气和室内浓香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绕开大堂里三五成群的客人,直挺挺走向大堂内侧的前台。经过大堂中间那棵血红假树时,他朝假树基座的铜牌后瞥了眼,什么都没有。
走到前台,他才发现今天值班经理仍旧不是那天提示他捡起房卡的女孩。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他要开门见山问个究竟。
“你好。几天前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我能再进去么?”李元指着前台后方的圆柱体形状的密闭房间说道。那扇半弧状的铜门现在紧紧关闭着,好像从未打开过一样。
“进去?先生您要去哪里?”值班女经理问道。
“后面,那扇门。下面有个地下世界。我就是从那里上来的。”李元说道,但说着说着也觉得荒唐,一下子没了底气。
“地下世界?没有这个地方,先生。”女经理用温柔、冷漠的语调说道。
“怎么没有?我们就是从那里上来的!”白羊座从后面赶来,满头大汗地将行李包甩在前台上,气喘吁吁地加入争吵。
“没有,女士。”女经理皱起眉头,嫌弃地看着白羊座。
“其他的客人与我们一起上来的。”李元补充道。
“其他的客人?后面没有什么啊?您是说后面这间圆形的大房间吗?这是我们的更衣间。”女经理指了指身后的半弧状铜门。
李元和白羊座一时语塞,只好作罢。
“先生女士,你们是指玛拉基堡购物村吗?”一个年纪大些的男经理走来,似乎他一直在旁听李元他们的对话。
李元和白羊座两眼放光,急忙说,“对对对!购物村。我们从那里上来的。”
男经理的眼神略过一道暗光,把李元和白羊座请到一边,说,
“很抱歉,这个女孩刚做大堂经理不久,许多事她还不清楚,请二位见谅。请随我来。”
说着,男经理踏着优雅自信的步伐带着李元二人走进大堂后部的办公区。他的皮鞋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踏出清脆的响声。
办公区就像是银行贵宾区域一样,有着许多办公室和隔间,光线幽暗、比大堂安静不少。隔间里都亮着昏暗的暖光台灯。男经理将二人请进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面的布置却同酒店其它房间一样精致。
瘦瘦的男经理踮起脚、后背蹭着光滑的桃木墙面,挤到办公桌后面。办公室很狭窄,办公桌几乎顶着两头的墙。
在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坐定,他示意李元和白羊座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上。
他打开桃木办公桌上的一支雪茄烟盒朝向李元,李元愣了一会儿,取了一支。
“先生、女士,”男经理帮助李元去掉雪茄烟头,又替他点燃,接着说道,“你们刚才所说的地下世界,的确存在。可是,你们为什么还要下去?”
“存在?你是说不仅是购物村?其它的地方也都存在?”白羊座问道。
“什么其它地方?”男经理问。
李元看了眼白羊座,把话题扯回来,回答说,
“我们想下去找到如何回家的答案。因为问题肯定源自那个地下世界。”李元说。
“怎么找?”
“我也不清楚,但......说出来你也不会信,下面的世界是一系列连环噩梦。直到我们去了购物村,才打破了这个连环噩梦。当然,这位女士,你可以叫她白羊座,她已经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了购物村,才与我一同跑上来的。”李元说。
“第二十五次了!我们已经循环了二十五次了!你也一直同我在一起经历循环啊!你怎么不记得呢?”白羊座责备李元说道。接着,她又对男经理说:“下面的世界是一个循环。每一个场景都是依次重复下去的。”
“二十五次!?”男经理吃惊地瞪大双眼,但随即低下头,靠在椅背上,躲进办公桌后吗的黑暗里,上半张脸完全陷入了阴影中,静静地点燃一支雪茄,但火光也无法照亮他的双眼。
“与我们一道进去的还有另外十个男男女女。但逃上来的只有我们两个。而且令我不解的是,当初我们是从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黄江市乘坐面包车过来的。”李元说。
“这是不可能的。”男经理说道,雪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这就是诡异之处,”李元说,“而且我们已经尝试过......”
话到嘴边,李元没往下说。
“尝试过什么?”男经理吐出一口烟幕。
白羊座看了看李元,转头对男经理说,
“我们尝试过逃离玛拉基堡,乘坐了五十个小时的飞机后,我们回到了原地。”
“你们尝试过了?”男经理凑到办公桌前,他的脸从黑暗中探出来,瘦削的脸颊上两眼瞪得老大。
“但徒劳而返。我们仍旧被困在这里,好在至少不用再体验那连环噩梦了。”白羊座说道。
“原来你们尝试过了。”男经理一改之前的温和语气,用沉重的语调说道。
李元发现在对话过程中,男经理的脸颊越来越凹陷,身躯越来越瘦。
男经理站了起来,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
李元和白羊座瞪大了双眼,抬头望着男经理,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