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俯瞰玛拉基堡机场,它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神经元,朝八个方向延伸出一条“突触”。从高空看这些又细又长的“突触”,让人觉得它们只是这座建筑的装饰,实际上它们是朝八个方向延伸进停机坪的八座登机大厅。
机场黄铜色的身躯反射着沙漠阳光,是黄色沙漠中浓墨重彩的骑士板甲。让缺乏阴影棱角的平坦沙漠多了一份重要的质感。就好像是一部有关沙漠的电脑游戏,如果仅有沙漠和蓝天,很难凸显出画面的立体感。
沙漠天际线上有着两座高耸的、与黄沙漫天的环境相得益彰的红色巨岩。关于玛拉基堡旅游信息,几乎没有哪本旅行手册、旅行网站、社交平台提到过这两座高岩。没有观赏推荐、没有形成历史的描述——只字不提。可能对于中部沙漠地区的人们,这两座红色巨岩是再普通不过的存在了。但第一次来到玛拉基堡的人,刚下飞机,就很难忽略机场廊道玻璃窗外,站立在天际线上的那两个红色巨人。
如果有幸黄昏时分降落在玛拉基堡机场,乘客便能看到被夕阳的光芒染得通红的那两座巨岩。阳光是这两座巨岩的化妆师:黄昏时分,它俩是通红的;晴朗的夜晚,它俩是紫色的;清晨,它俩是深蓝色的。白天,它俩则是粉红色的。
巨岩有多大?当地人也说不太清楚。因为毕竟是沙漠,周边没有参照物。当地人也对靠近观察这件事不感兴趣。下了飞机的乘客,不少会要求出租车司机绕道去看看那两座矗立在天际的红色巨岩。司机往往会回头丢两个理由:一、看着觉得近,其实远在天边,开两个小时也不足为奇;二、也没有任何公路修往那头,普通汽车在野沙漠里开,万一陷进流沙就麻烦了。听到这里,一般的乘客便会罢休,心想:原来这看似自由的无垠沙漠,竟也是条条框框、处处受限呢!
这两座红色的巨岩耸立在机场与市区之间的天际线上,无人问津,但又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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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玛拉基堡市举办的世界文史哲大会今天开幕。李自信在开幕式上以重量级嘉宾身份发言。台下后排就坐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昨天晚上大摇大摆、被前呼后拥着走进酒店的那些“大佬”们。此时,这些“大佬”们正目瞪口呆地盯着台上这个衣冠不整的魁梧大汉。他们认出这个大汉就是昨晚在酒店大堂的那个普通人、那个不值得瞧一眼的邋里邋遢的乡下人。而这个“乡下人”竟然是本次大会的重量级嘉宾,竟然是世界级的哲学大师、信仰研究家、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坚定斗士。这些“大佬”纷纷用手遮着眉头,簇拥在后面的马屁精们此时也都不吭声了——现在谁多说一个字都会令氛围更加尴尬。
“乡下人”李自信重点阐述了对女性权益的维护。他说:近几十年,女性权益在世界范围内都得到了显著提升,但提升的背后不代表没有问题。不能跳进“提升”的陷阱里。因为这“提升”的背后仍旧有重大的问题:概念偷换、治标不治本。什么叫女性权益的概念偷换?那就是表面上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向工作岗位、担任要职,在社会上越来越有发言权,但她们并非以女性的角色获得了权益的提升,而是跳跃进了男性这个性别框架里,才获得了这些权益。也就是说,“女性”这个性别框架仍旧没有被提升起来。女人必须把自己打造成“女汉子”,才能在社会阶梯上攀爬,才能尽可能少被男权压迫。甚至,许多靠着把自己置于“男性”性别框架而爬到高位的女性们,也开始扮演起男性角色,打压、压迫其他女性。这是最大的悲哀。
演讲结束后,台下报以热烈掌声,闪光灯不断。台下那些“大佬”们嫉妒得直咬牙。于是,李自信又无端地多了一些仇敌。当然,这些“大佬”在李自信眼里就是一群小丑,不值一提。这些小丑甚至连谋害李自信的能力都不具备。事实上,李自信在今后的几次讲话中,直指这些“大佬”中的某几个,直接把他们从“大佬”的人设中解放出来,纷纷转为过街老鼠。
午餐会时,李自信要求自己安安静静地靠窗吃饭。组委会给他安排了餐厅里一个隐蔽、静谧的位置。
“大佬”们插着口袋,与马屁精们、媒体们谈笑风生。他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伟岸形象将会如何出现在电视上、媒体文章里;马屁精们则一个劲地帮大佬调整站姿,威胁媒体摄像。每次发言结束,李自信从来不会在会场里逗留。他烦这些媒体、这些“大佬”、这些投资方、主办方,他知道,与会的人中,百分之八十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只在意他是谁、借他的名头,这都是各求所得的投机分子参加的活动。
当然,这次大会不一样,这次世界级大会含金量很高,与其它掺水活动不一样。即便如此,他仍旧懒得在发言后留在会场浪费时间。吃饭可比装模作样重要得多。装样子能当饭吃吗?当然不能。哦不,那些“大佬”就是靠装模作样吃饭的。嗯,那是他们吃饭的本钱。
想到这里,李自信不由地笑出声来。他坐在落地窗边,这里是餐厅里最静谧的一角,餐厅那头是装模作样的男男女女,好像都是人间精英一般。李自信看着好笑,自顾自吃着热腾腾的牛肉面。
吃完面,服务员替他端来一杯黑咖啡和一小碟黄油饼干。最近,他开始爱上了黑咖啡,不再拘泥于碧螺春。他发现,爱上黑咖啡以后,海外出差不再难熬了。之前只喝碧螺春的他,一出国就难受,随身带着茶叶又没热开水,每次要喝上一口热茶特别麻烦。但只要爱上咖啡,他发现海外出差时候到处都是咖啡。原先一直忽略的房间里的咖啡机,他也开始研究着用了起来。
喝上一口咖啡,李自信放松地望着窗外的“热带雨林”。酒店餐厅的落地玻璃外正好就是酒店前那广袤的“热带雨林”,供用餐的客人欣赏。发言结束,此次大会期间,他的主要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参加一些可去可不去的小型论坛就行了。
一个穿着宽大夏威夷短袖衫的年轻男人在他的小餐桌对面坐下。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李自信有点不高兴。
“李博士,”夏威夷短袖衫男人说,“您用完餐了吧?请随我来一趟,有个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
“向我汇报重要的事情?你是哪位?”李自信放下咖啡杯。
“我姓刘。名暂且不透露。”年轻男人说道。
李自信观察了一眼这个年轻男人,忽然笑道,
“那好,刘先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里不能说的?”
“您的女儿,”年轻男人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在我们的研究室做暑假实习。”
“我的女儿......!”李自信差点拍案站起。
李自信和夫人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对外没人知道他有女儿。这个二十四岁的女儿是他多年前未婚生下的。女儿的母亲曾是李自信的大学恋人,现在已与李自信断绝联系,但私下里还是允许女儿与李自信见面。同事朋友都以为那是李自信的外甥女。这个世界上,除了母女和他自己,没人知道李自信博士还有个女儿。
“嗯......”李自信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与一般男人不一样。这一点,女儿的母亲也承认。他俩曾是恋人关系,但由于事业选择不同而分道扬镳,和平分手。再也不见面是大家都想把这段感情封存在最佳状态。而李自信也一直努力尽责,给女儿最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
但如果这事情传出去,李自信是无法为自己洗清的。这个世界没有耐心。人人说你好,一夜之间你便到达了巅峰;但只要有一丝“绯闻”流出,你就跌入谷底,再难翻身。
李自信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不一般。
“如果现在您方便的话,”穿着花衬衫的刘先生彬彬有礼地轻声说道,“请与我一同去一趟研究室,就在城外,不算太远。”
这几句轻轻的话语,对于李自信来说就像是顶在他后腰的枪口一样。
他配合地站起来,仍旧挺起粗壮的腰杆,魁梧的身材看上去比刘先生高大不少。但其实他俩身高差不多,只是刘先生瘦很多、又穿着大落落的短袖衬衫,看上去胳膊和腰杆都不壮,显得比李自信矮小。
刘先生带着李自信走下餐厅台阶。与其说是带领,不如说两人是并排着走路,刘先生边走边和李自信聊这座城市、聊双方的情况。虽然是带着明晃晃的威胁,但李自信觉得刘先生完全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而是给人很舒服的温和感觉。
酒店餐厅有一面独立出口。餐厅是玻璃环形的,玻璃外被“热带雨林”包裹。这一面独立出口面向着雨林的另一侧,阴森森的,平时走的人很少,不会与其他与会客人、住店客人碰面。
两人走出餐厅,走进闷湿难耐的雨林。里面黑黢黢的、阴森森,唯有透过头顶的枝叶缝隙能看到外面的阳光。在这个环境中,有一小段时间里李自信忽然对这个陌生而温和的刘先生起了直接的戒备。他的手抓着裤腰带上的金属钥匙,万一出现情况、就会随时拔下来。这个时代很少人使用古老的金属钥匙了,但李自信坚持给办公室和家里装上老式门锁。此时,他庆幸起自己这个古老的执着。
但很快,这个莫名的警惕心一下便烟消云散,随着包裹着他的闷热难耐一同消失得干干净净。树林道上等着一辆擦得如同镜面一样的黑色轿车。刘先生示意李自信和他一起钻进后座。
李自信并没反对。他从左后门钻进车厢。刘先生从右后门进车。两扇车门都是自动打开的。一钻进车厢,舒适干爽的空调冷气便取代了雨林里的湿热。
坐定,李自信发现前排座椅上没有人。黑色的方向盘和镜面一般平滑的黑色液晶操控面板被深蓝色的氛围灯勾勒出自信顺畅的线条。方向盘自动微微打向一侧,汽车发出平稳的嗡声,几乎没有噪音,熟门熟路地行驶在林间黑黢黢的道路上。前车灯并未打开,只有前排黑色液晶面板屏幕上显示出蓝色线条勾勒的全车实时监控画面。不知从哪儿散发出轻微的橙皮香水让李自信放松了不少。这是从空调里喷射出的细密香水雾。李自信和刘先生所坐后排的黑色皮座椅中间自动升起一个摆着四个玻璃酒杯的架子,酒杯被白色的干冰云雾缭绕地包裹着,杯座上的蓝色灯光照亮着杯子底部,就好像杯子本身自己会发光一样。
“点击你左手边门把手上的小屏幕。”刘先生说道。
李自信看到手边门把手上有个平滑的小屏幕,黑着屏,与门把手几乎融为一体,不容易发现。但一摸上去,手感要比汽车其它部位光滑得多。他用手指轻轻一戳,屏幕亮了起来,蓝色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选择饮品。”刘先生说道。
李自信兴致勃勃地点击显示着蓝色字体的界面,触碰“酒饮菜单”,选择了“冰烧酒”。只见皮座椅中间的杯架上,其中的一个玻璃杯里从底部叮铃叮当地冒出两个大冰块,在杯里打着转;接着,在杯底蓝色灯光照耀下,透明的蓝光液体从杯底缓缓升起,当升到三分之一杯高时,液体停止上升。
“这是怎么装进去的?”李自信问道。
“小把戏。杯座上有一个注入口,冰块与饮料都从注入口喷上来,装好后,杯座自动与杯架脱落,而与杯子连接起来。”刘先生笑道。
李自信什么都没说,拿起冰镇的杯子,静静地喝着。
接下来,两人什么都没说。各自望着窗外。
过了四十分钟,汽车开出雨林,行驶在开阔的沙漠公路上。与公路平行的远方的天际线上,两座红色的巨岩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