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李元喉咙深处的那只“菌菇头”叽叽喳喳叫着,好像被一股力量给拽了出来,李元顺势张开嘴,让那“菌菇头”从嘴里飞了出来。他干呕几下,发现头顶的射手座女孩仍旧盯着他。
“射手座,”李元等恶心劲过去以后,抬头说,“你还记得我么?”
射手座不吭声。她的那左半边身子只是“若无其事”地垂下来,在空中荡啊荡。
“你还有什么恐惧的呢?”李元轻声问道。
射手座女孩的左眼瞪得圆圆的,盯着李元,左半张嘴的嘴唇一撅一撅,好像要说话。
“那就是还有未了之事吧?”李元问。
话音刚落,塞满半个屋子的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菌菇头”突然像灰烬一般,随着从敞开的落地玻璃移门外吹进来的山谷风而纷纷破碎、一眨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元落在地面上(他被那无数‘菌菇头’架起来,至少离地半米),前后看看:黛绿西装男趴在客厅中间,白羊座和水瓶座女孩倒在后面的厨房地板上。三个人都昏了过去。
李元站起来,坐到沙发上,视线不离天花板上吊着的射手座女孩。
这时,玻璃落地窗外的大观景台上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年纪不大、薄薄的头发、一米九几的个头、身材魁梧、臂膀粗厚。上身是水灰色西装、内衬着粉红色衬衣。下身是白色休闲西裤和一双价格不菲的豆豆鞋。
男人走进玻璃大房子。
他刚跨进屋,脸上立刻弹射出职业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向坐在沙发上的李元伸出右手。李元一眼就认出:他就射手座女孩的前男友——那个理财师。
“你好,我是杨洲。可以叫我安德鲁。”
他抓着李元的右手,轻轻一握便松开了。
说着,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单手递给李元。说完,便在沙发另一头坐下,一坐下便上身后仰、翘起高高的二郎腿,豆豆鞋上金灿灿的金属商标显得格外刺眼。
李元无法理解这种人的高傲自信是从何而来的。嘴上客客气气,行为上却飞扬跋扈。不过念到之前理财师将他从泳池中救起,李元也就熄灭了心头的火气。
“你好,我叫......”
未等李元自我介绍,理财师杨洲便夸夸其谈起来,
“最近是真的忙!喝酒啊!昨晚五瓶白的,都是好的。哎呦,但今天不头疼。好酒。昨晚跟XX大佬,哎,你认识吧?还有XXX、XXX、XXX,嘿!都来了!跟我那个喝啊!”
杨洲完全不理会客厅天花板上吊着的射手座女孩,只顾和李元大谈他无与伦比的人脉圈子和金融市场。
李元觉得今天的理财师与之前在泳池派对上的理财师判若两人——泳池派对上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国际范,装得跟哈佛麻省牛津剑桥毕业生一样。而眼前的他却是一副暴发户形象。
不过,李元转念一想,忽然也明白了:泳池派对那是所谓的“高端活动”,不能谈钱,不能“吃”,只是用所谓的“优雅”、“风度”来包装自己的,就是一场演出。而今天这副样子才是他真实的样子,那就是“吃”——谈生意、谈客户、赚钱。一旦吃起来,那吃相是相当难看的。
反过来想想,吃相太优雅了,也赚不着钱了。
所以,那些所谓“成功人士”通往“成功”的方式,一定大多是“狼吞虎咽”。“优雅”那只是一层薄薄的外衣罢了,而且必须得配上“高端观众”,他们才披上“优雅”的外衣。
想到这里,李元对眼前这个唾沫横飞的理财师微微一笑。
理财师一边夸夸其谈,一边皱起眉头,对李元这个微笑表示不解。
李元对那些非富即贵的人、挣钱不挣钱的事完全提不起兴趣,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理财师杨洲何时会发现头顶荡着的射手座女孩。此时,女孩正用左眼死死盯着沙发上高谈阔论、油嘴滑舌的杨洲。
“......所以说,现在金融形式非常的好。我是建议我那些大客户多多买进,我这儿有很多产品,”杨洲说着,上下快速打量了一下李元,说,“我都是能推荐的......你可以买一些短期的,价位低一些的。”
说完,杨洲自己不说话了,掏出手机看着,可能觉得李元的样子和言谈举止也不是有钱人。
李元说:“那么,杨总,你......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呢?”
杨总靠在沙发上,环顾客厅,好像没听到李元说话似的,问,
“那几个躺在地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李元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这个理财师眼里除了钱和人脉圈子,对周围的环境倒是大条得很。
李元说:“昨晚喝多了。假酒。”
杨总说:“呵!”
李元斜眼瞥了下头顶的射手座女孩,发现她已不在天花板上吊着了。李元冒了一身冷汗,忽然发现杨总脚下的沙发底下,探出一只眼睛。
李元没说话,只是站起来,走到厨房,把躺在地上的白羊座和水瓶座女孩一个一个抱到客厅后面的两张单人床上。又把客厅里趴着的黛绿西装男拖到单人床边,让他背靠着单人床坐在地上。三人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睡得死死的。
杨总全程就这么看着李元,也没帮忙。
忙完后,李元又走到厨房,接了杯水,走回客厅递给杨总。
杨总却理所当然地接过水,说,“冷水?有没有热水?”
李元内心一阵恼火,但客客气气地说,“好像没有热水壶,这里。”
杨总像是验证了内心的猜测,一脸欣慰地说:“这不是你的房子吧?”
李元笑道:“我哪买得起这么高级的房子!”
杨总嘿嘿一笑,好像在说:“就是。”
说着,他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一口没喝。
忽然,一张照片从天而降,正好落在水杯口上,盖住了水杯。
杨总拿起照片,皱起眉头。
李元问:“怎么了,杨总?”
理财师杨洲杨总安德鲁不说话,李元不理解这种人起个安德鲁做名字干什么。杨总将照片揉了揉,藏进西装内兜。
啪啦啪啦!漫天的照片从天而降。杨总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李元趁乱从天空接住一张照片,一看:射手座女孩穿着浴袍、手拿红酒杯、倒在袒露胸膛的杨总怀里。一看就是杨总一手搂着射手座女孩、一手拿着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谁干的?这泄露我隐私啊!”杨总闷闷地嘟囔着。
李元看到落在地上的上百张照片,每张照片都不重样。有泡澡的、吃饭的、晒日光浴的,更有其它不可描述的。
可是,这些照片中的男主人公似乎也都不太重样。
咣当!
一个大相框砸在了茶几上,正好落在水杯上,将水杯砸得稀烂。
杨总拿起相框一看:相框里的照片上,射手座女孩露着一只肩膀、穿着宽大的男士衬衣,搂着一个中老年男人的脸颊,噘嘴亲着,同时两眼还盯着镜头。照片里的男人则一脸憨笑,光着膀子。
李元凑过去看了一眼照片,马上认出照片里的男主人公就是之前走廊照片墙上,以及泳池派对上的那个“私募公司总裁”(参见第三章)。
杨总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先是瞳孔放大,接着脸色惨白,然后迅速恢复红润,嘴角上扬,似乎在微笑。但很快嘴角抽搐起来,咬牙切齿。接着满头大汗,很快又红光满面。
“哈哈哈!”杨总大笑起来,“这都是谁的照片?哈哈哈!现在的女孩子哪!啧啧啧......”
说完,又将相框扔回茶几上,咣当一下将玻璃茶几给砸碎了。
李元站在茶几旁,看着一桌的玻璃碎片、四溅的水、地上的破碎相框、铺满客厅地板的花花绿绿的照片(当然,很大一部分是裸粉色的),一股极度的无聊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杨总在夸夸其谈地为自己的窘迫辩解,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他只能看到杨总那厚厚的嘴唇皮在动、唾沫在飞、手在舞蹈、来回踱步,但这一切都没有实际意义。射手座女孩也好、那个总裁也好、还是眼前这个理财师杨总也好,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没有实际意义。为了名?为了利?可是在争名夺利的路上,都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
李元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露天体育馆的看台上——最高处的看台,只有一圈围栏,没有座椅,仅容站下他一人,就像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观测台。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体育馆能容纳好几万人。所有的看台座位上都空无一人,只有李元一人站在着体育馆的最高处。
体育馆的下方是一座足球场,上面堆满了来自各种部位的肉,至于是什么肉就不得而知了。这些肉足足堆满了整座足球场,垒成了一座十几米高的肉山。肉山有的部分是粉红色、有的部分是肉色、有的部分是灰紫色、有的部分是绿色,脂肪和精肉互相缠绕着,鼓鼓囊囊、敦敦实实。
突然,一声哨响,只听人声鼎沸。不久,从体育馆下方四周的门内涌进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奔向足球场上的肉山。许多人还没跑到足球场就摔倒了,被后面的人流无情地踩过。人们争先恐后,用手肘击打左右两边的人,用腿去踹那些跑在前面的人,朝着周围的人吐着口水、谩骂着、咒骂着、咬牙切齿地哼哼着。
一部分率先跑到肉山的人们迅速攀爬向“山顶”,另一些人则直接扑在肉山脚下撕咬起来。
李元站在最高处的看台,静静地朝下方看着这一幕。
奔跑着的人流中有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男士,有气质不凡、优雅动人的女士。有长相漂亮的“男神女神”,有全身潮牌的“几代几代”。有朴实无华的男男女女、有器宇轩昂的男女汉子。此时,面对着肉山,所有人的行为出奇的统一,那就是蜂拥而上、扑过去,像豺狼、像秃鹫、像僵尸一般趴在那些肉上,狼吞虎咽、满嘴碎肉渣子,大声咀嚼,吧唧吧唧。不管是出身卑微,还是高高在上,所有人的体面、遵守、风度、礼貌、教养全都被踩碎,连同这肉山上的肉,一起吃掉了。
随着跑进球场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空荡荡的几万人看台上的观众也逐渐变多。这些观众都是一身白色,对照各自的入场券,静静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手放在膝盖上,安安稳稳地看着下面的球场。
球场上人声鼎沸,咀嚼声、谩骂声、撕扯声四起。而包围着球场、高高在上的几万人看台上,观众们越来越多,却都安安静静、冷眼观察。
李元看到下一级右前方的看台座位上,有个熟悉的长发侧影。
“射手座!”李元说。
射手座女孩回头,静静地说,“你来了?”
李元翻过自己的看台围栏,跨下一级看台,坐到射手座女孩左手边上。
“看,”射手座女孩举起左手,远远指着下面的球场,“我的身子也在下面跑着。”
李元放眼望去:果然在这浩浩荡荡的人流中,一个女孩跑在其间,冲到肉山边上,踩着别人的脑袋、肩膀,灵活地像只猴子,三下两下爬到了“半山腰”上。
“那就是我。”射手座女孩笑了笑。
李元看着下面球场上的一幕幕,没说话,继而问道,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射手座女孩笑道,“你可以随意穿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为什么?”
“你不想要那肉山。不想爬也不想吃。”射手座女孩静静地说道。
“下面球场上这些人们都是怎么进来的?”
“入场券,”射手座女孩说,“出卖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便得到一张单人入场券。这张券不能转让,只能自己用。所有人都是丢儿弃女、抛妻弃子、舍家离乡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
射手座女孩呵呵笑起来,说:“名利场。”
接着,她朝李元转过身,露出另一半空荡荡的身子:她还是只有左半边身子。
射手座女孩说:“你看,我用半个灵魂换了入场券。”
李元放眼望去:看台上渐渐增多的“观众”都是不完整的,有的缺条胳膊、有的缺条腿。
射手座女孩笑道:“如果你也想要那肉山,随时可以出卖掉一部分灵魂,换张单人入场券。”
李元赶紧摇了摇头,又朝足球场上的肉山望去。此时肉山已开始变质,有些部分成了灰色、有些部分成了绿色、有些部分成了黑紫色。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流涌向那快速腐烂的肉山。从“山脚”到“山顶”,爬满了狼吞虎咽的人们——没有人在意吃下去的已是腐肉。
李元泛起一阵恶心,急忙站起来,想要离开这里。
射手座女孩举起左手抓住李元的胳膊,说,
“你出去以后,别忘把我从这里带走。”
李元看了眼射手座女孩,没有说话。
只见眼前又是一道刺眼的白光,李元睁眼看到自己站在玻璃大房子的客厅里,眼前仍旧是夸夸其谈的理财师杨洲。此时,他又坐回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他那踩在地上的脚后面,一只手从沙发底下伸了出来,快要抓住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