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绕过围捕者,冲到巨大的天井口。
围捕者化作人形,紧追李元。
天井里面黑洞洞的,但天井深处红色的火光扑朔。巨大的天井内部时不时地从某个“关节”传来钢筋碰撞的咣当声,有时候还传来类似牵引吊车旋转时候“嘎嘎嘎嘎”的巨大声响。就如同这座巨大天井的内部结构正在进行着什么变化,但往深处望去,又什么都没发生。
李元又看了看天井口那一圈冒着热气的槽口,就在刚才的某个时候,四面巨型“刀片”不知被谁打开,缩回了槽口内,而处女座从这里一跃而下。
李元干咽口水,对这冒着热气、散发着铁腥味的槽口,他仍心有余悸。
“怎么样?要跳下去吗?”围捕者问道。
李元看了一眼围捕者——黑色如影的身躯,摩羯座的面孔。
李元说:“在你将我也吞噬之前,能告诉我:你为何成为了这副模样吗?”
围捕者笑道:“我说了,目前还无法侵袭你。但别急,很快就可以了。”
李元叹了口气,盯着天井深处,不动声色地问,
“我这么问吧:这一切——我是说这一切的一切——我们十二个人被困在这无尽的诡异之中,这都是你造成的吧?这些虚幻的假象都是你创造的吧?”
围捕者大笑起来,说:“十二个人?为什么把我也算进去?”
李元转过头,看着摩羯座的脸,说:“你不也很痛苦么?”
围捕者忽地化作一团稀薄的黑烟,被夜晚的风吹得歪歪扭扭。接着,它呼啦一声膨胀成一堵堵沥青铺就的巨大黑墙。
黑墙中心咔啦咔啦出现大小几道裂缝,沥青崩落:射手座女孩、水瓶座女孩的脸啪啦啪啦地卡在黑墙中间。
李元苦笑道:“如果你不打算放她们走,我也没办法。但,摩羯座,你不也有自己的噩梦么?”
说着,李元挺直身子、脚尖一顶、直挺挺地跳入巨大的天井里。
这一回,李元没有疑虑,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井口越来越小,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记忆又翻腾起来:七岁的他站在肉铺深处,肉铺老板抡起菜刀、砸向砧板上的烂肉。肉铺外的街道上,夕阳中,一男一女正焦急着呼喊着:李元!李元!
李元闭上眼,几秒钟后,他将落入井底巨大的鼓风机中。也许会落在巨大的扇叶上,也许会从扇叶间的缝隙落入更深的鼓风机内部。不管怎样,他都将粉身碎骨。
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在逃避。他在逃避恐惧、逃避空虚、逃避无奈、逃避孤独。但到头来他才发现:他逃避的是亲情、友情、爱情以及人生的意义。
一个逃避魔鬼追赶的人,最终成了魔鬼本身。
嘶嘶嘶嘶——!
风声越来越大、拨动一切,将要刺穿他的耳膜,肺部似已被挤压成瓶子大小而无法呼吸。
嘶嘶嘶嘶——!
风在耳畔喧嚣。
一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张网一样从天而降,一下就吞噬了即将砸到井底鼓风机扇叶上的李元。
一片漆黑。
沉寂、沉寂。
“如果你没了灵魂,还能爬动吗?”黑暗中,一个声音在李元的耳边问道。
“如果你没了灵魂,还能爬动吗?”那个声音又问道。
李元猛地睁开眼。他感到脸颊上贴着什么,转头一看,是射手座女孩的脸颊。射手座女孩闭着眼睛。李元想伸手推开射手座女孩的脸颊时,发现自己无法抽出手来。
朝下看去,一片漆黑。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
忽然,他感觉天旋地转。射手座女孩的脸颊也跟着旋转起来,两人的脸颊渐行渐远。李元觉得自己正朝着某个漆黑的深处沉下去。眼前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没有任何对照物,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下沉的速度,也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远。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
如同一个毫无意义的东西,随意地沉入无尽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也被那叫做“围捕者”的黑影吞噬了进去。
哪儿还有尽头?
正想到这里,一片刺眼的白光出现在李元面前。他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他正被一团白色的光芒包裹着,除此之外,周围的景物都笼罩在微弱的光亮中,好像凌晨时分的景象。一片又一片的树林从他的脚下迅速后退,就好像他正飞行在广袤的森林上空。
他就像是一颗导弹,速度快到难以想象。他飞跃过数不清的树冠,似乎在森林上空三十多米的高度飞行着。
这是无尽的森林。
他看不见自己的身躯和四肢,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脑袋,也许他已经变作一个意识、一个灵魂。
远远地,他看到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闪烁的白色小光点。小光点越来越大,由光点变成了光团,他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正逐渐追赶上那个白光。
等到他追上白色光团时,他看到了射手座女孩的脸——光团中只有她的脸。此时,她睁着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
“救救我!放我出去!”射手座女孩转脸看到了李元,大喊。
“这是哪儿?”李元大喊。
“我们怎么办?”射手座女孩大哭。
李元意识到自己也和射手座女孩一样,也只是一道快速飞行的白色光团。
“呜呜呜!”另一个白色光团快速超过李元和射手座女孩,在离开他俩十米远的前方匀速飞行。
“呜呜呜呜!”那个白色光团哭泣着。
“那是谁?”李元问道。
那个白色光团向后转过脸。
“呜呜呜呜——”水瓶座女孩正在哭泣。
“她也变成这样了。”射手座女孩忽然停止了哭泣,说道。
三道白色光团迅速地飞行着。
一个巨大阴影遮盖了三个白色光团。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抬起眼睛望去:那是一张巨大的脸,对李元他们来说就像一艘巨轮一样。鼻孔足以将他们三个小小的光点一下吸进去。
“没有了灵魂,还能爬动吗?”巨大的嘴张开说道。说话的时候,三个光点在快速飞行的同时上下颠簸起来。
“摩羯座!”李元对射手座女孩说,“那张巨大的脸是摩羯座。”
射手座女孩惊恐地抬眼望去。
又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上来,摩羯座巨大的掌心朝三个光点扑来。李元、射手座女孩、水瓶座女孩都无法控制自己的飞行方向和速度,只好闭上眼等待那只巨手来抓。
轰隆!
三个高速飞行的光点剧烈颠簸着,互相碰撞着,下方的森林也跟着震动起来,似乎这无尽的森林也要分崩离析。三个光点的速度再快,也无法逃脱那只巨掌的阴影。
掌心在离开三个光点三十米高的地方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
咣隆——!
接着,李元发现自己的世界上下颠倒过来,森林在他的头顶,脚下则是无尽的白光。
“听着!”摩羯座张开巨口又说道。
李元、射手座女孩、水瓶座女孩仍在高速飞行,一直朝着摩羯座的脸飞去,但似乎永远到达不了。
”听着......噢哈哈哈!好玩、真好玩!”摩羯座忽然笑起来,半天才止住,继续说,“你们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环里......哈哈哈哈!好好玩!你们好小哪!”
李元迅速地上下扫视,仍旧是一头雾水。
其实,摩羯座拿着的这个玻璃环下方是一个操作台,操作台上有一面电脑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鸟瞰森林的屏保程序。而那刺眼的白光则是摩羯座所在的电脑总控室天花板的LED灯。
“你们是三条携带着信息的电流,”摩羯座捂着嘴,又大笑起来,这回笑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他开始打嗝,
“嗝!哈哈哈......你们、嗝!你们已经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信息,没有了肉身、只是一条一条无穷无尽奔跑着的信息。嗝!现在,我要把你们插入我的记忆盒中,然后你们就会被淹没在我的记忆中!然后——永远的消失!”
说着,摩羯座将玻璃环插入一个槽口,这个槽口是一台巨型电脑上无数槽口中的一个。
随着玻璃环进入槽内,李元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忽然,眼前是刺眼的白光。
嘭!
李元被一个巨大推力推出了飞行轨道。
好像是香槟瓶塞飞出的声响。
李元重重地摔在白色地面上。汗湿的头发粘在额头上。
眼前是一只手。
这只手正在靠近自己的眼睛。
熟悉的手。
李元忽地坐起来——这是他自己的手。他转动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
他又恢复过来了。
仍旧是光着膀子、下身一条平角短裤,腿上的淤青也都还在。
他四顾望去——这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空间。白色的光滑地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两个身穿黑色长袖和黑色短裤的人倒在不远处。
李元爬起来,头脑一阵眩晕,强忍着不适感,他走向那两个人。
躺倒在地的是射手座女孩和水瓶座女孩。
李元扶起射手座女孩,
“你没事吧?”
射手座女孩晃晃悠悠地抬起脑袋,说,
“我再也经不起这一遍又一遍的摔打了。这是哪儿?”
李元说:“大概是摩羯座的回忆吧。就好像白羊座的玻璃房子是她的回忆一样,这里——或者说刚才我们所在的玻璃环、以及摩羯座所在的电脑总控室是属于他的回忆。嗯......或者可以说:他的噩梦。”
白色空间的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那是一扇小门,走进来一个绿色身影。随后,黑色小长方形又变成白色,与白色的背景融为一体。
门关上了。
绿色人影穿着皮鞋,踢踏踢踏地走向李元和射手座女孩,脚步声回荡在白色的空间里。
李元认出那就是黛绿西装男。
“哎呀呀呀!”黛绿西装男走到离开李元和射手座女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皮鞋跟“嗒”地一声撞击地面,回音不绝。
“你们来到这里真是厉害!”黛绿西装男搓着手,四下环顾,看到躺在一边的水瓶座女孩,随即将目光投回李元和射手座女孩。
“你们肯定要问:这是哪儿?这是哪儿?”黛绿西装男张开双手,不停地抖动,眉毛上挑,“在这一系列的快乐旅途中,你们一定不停地在问: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对吧?”
黛绿西装男忽地跳到李元面前,弹跳力惊人,鼻尖快要碰到李元的鼻尖。李元为了躲避,将脸向后缩。
黛绿西装男又向后一跳,接着说,“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因为现在是摩羯座在掌管。这里是摩羯座的地盘。嘿嘿嘿,这就是我们这场快乐旅途的好玩之处。嘿嘿嘿!”
“能放我们出去了吗,先生?”射手座女孩忽然打断。
黛绿西装男的脸一沉,低下脸、双手下垂放在裤缝上,深吸一口气、呼出。
他说:“首先:我不喜欢被打断,所以请不要尝试第二次。其次,我只是观察者,能不能出去由你们自己决定——醒不醒来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但你绝对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记住。”
说着,黛绿西装男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本来我还想给你们吃些东西,现在看来,我的心情遭到了破坏。那么,下次再见!”
说着,黛绿西装男踩着皮鞋踢嗒踢嗒原路返回,走到白色空间的尽头,打开门离开了。
黛绿西装男刚一离开,白色空间的地面一下子消失了。李元和射手座女孩本能地跳起来,但发现他们并不会掉下去。
他们的脚下是一间实木打造的房间,而他们自己则“漂浮”在这间房间上空。
房间的墙壁由实木包裹、带着古典雕花。房间的正中间有一张红木床,床上层层叠叠地压着好几床被子。被子下躺着一个老太太。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正好站在红木床的正上空。但老太太似乎看不见李元和射手座女孩。
这时,房间里走进一个人。由于李元“漂浮”在上空,只能看见那人的头顶。于是他趴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那走进房间的人是摩羯座。
“我来了。”摩羯座走到床边,老太太将干瘪的手从厚厚的被褥下抽出来。那只干瘪的手和胳膊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半透明的脓包。那些脓包还都像能呼吸一样:拱起来、陷下去,拱起来、陷下去。
摩羯座在床边的小圆凳上坐下,拿起老太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问,“妈,好点没?”
老太太微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会好的,妈,会好的。”摩羯座温柔地说道。
老太太微微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趴在上空,仔仔细细地看着、听着。这时,水瓶座女孩忽然摇摇晃晃地走来,大声问:“这是哪儿?你们两个在干嘛?”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不约而同地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说:“嘘!”
水瓶座女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的上空。
“啊——!”她吓得叫出声来。
射手座女孩跳起来,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倒趴下。
“别出声!我们在摩羯座的记忆里!”射手座女孩厉声说道。
水瓶座女孩瞪大双眼朝下望去,问道,“他们看得见我们吗?”
“也许看不见。”李元说道,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一滴汗从脑门上掉下来。
出乎三人意料的是:那滴汗径直掉在了摩羯座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