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翰任如释重负地走出议事厅,望见那支商队牵着驼马,由几名士卒引领,缓缓向东走出营地。
步人都的营房,是座落在南侧的四间歇山顶砖木屋,两两相对,中间围成小院。李副都头正带着四十余人坐在院中打磨兵器。众人见颜翰任丢盔弃甲,形容憔悴,孤身一人归来,猜到出了事,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围上去问长问短。颜翰任只得将先前对张指挥说的那番话讲了一遍,又瞒去了看见夏军的事不提。
大伙听得王都头一行并未全军覆没,都松了口气。有人当即翻了颜翰任几个白眼,李副都头也哼了句:“我就说脸上刺印的都靠不住,就算读过书也一个样。”颜翰任早料到会受如此冷遇,他压下心中的抑郁自卑,请李副都头分配差事。
“你既然受了伤,这两日便自己歇着,等王都头回来,再听他发落吧。”李副都头指了指营房,便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
颜翰任独自走进屋内,取了些药膏敷在后背,趴在自己的木床上。他看着周围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想到有五张床铺就要一直这么空着了,心中一阵阵寂寥伤感。这时房门“吱呀”一响,一人走了进来,是一名叫做詹世刚的老卒,年纪大,资历高。颜翰任连忙起身。詹世刚走到他身边坐下,安慰道:“莫要理会那些人的冷落。这里太平了好几年,那几个都是没上过阵的。”他冲颜翰任笑了笑,“还记得我第一次打仗那天,有人哭爹喊娘;有人吓得瘫在地上;还有的尿了一裤子。你这样还不算是最差。”
颜翰任低头不语。詹世刚知道他一时缓不过来,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莫再多想,饱饱吃两顿,睡一觉就好了。”说罢,走了出去,又轻轻掩上门。
接下的半天,除了点卯开饭,颜翰任不是躺在营房,便是独坐在校场上发呆。众人见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也不去找他搭讪。军营中一如往日那般平静:大伙还在浑浑噩噩地训练、休息、吃饭,只是进出营门的斥候比往常频繁了些。想到即将席卷而来的大军,颜翰任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到了第二日,渐渐起了风,扬起层层沙土,染黄了天边。傍晚时分,瞭望的士兵一声通报,营门大开,放进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王都头。颜翰任远远数过去,一共二十八人,一个不少,心里便松了口气。王都头就地解散了队伍,直奔张指挥的营房而去。
颜翰任度日如年地捱到第三日点卯。平日从未在清早露面的张指挥竟挺着肚子站在了校场上。一阵窃窃私语后,旁边的于副指挥连忙示意大家安静。张指挥不急不忙踱到队伍正前,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军情,声音似乎比往常洪亮了百倍。
“各位弟兄们,收到探报,在西面发现了夏军,目标正是青目营。我已请了援兵,预计明日便有一战。”他说完这句,停了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校场上寂静得可怕。透过阵阵风声,隐隐可以听见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突然“哗啦”一声响,神射都的一名士卒瘫在了地上,立时有两人将他扶起,拖到队伍最后。
“想不到我张循信竟带出如此有胆量的兵!”张指挥嘿嘿冷笑了几声,又接着说道:“敌人势大,我不要你们出营厮杀,只需扼住险要,稳守营地,坚持到援军抵达即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久食皇粮,连这小小的青目营也看不住?”
“誓死守卫青目营!”几名都头齐声大喊,士卒们也跟着吼起来。一浪浪的喊声齐整整地在校场上回荡,为这支势单力孤的队伍注入了些许勇气。待到宣誓声平复下来,张指挥已站到一侧。于副指挥上前安排准备事宜,令各都在营区内休息,不定时点卯;今晚就寝时穿齐盔甲,备好武器;又通知众人若有财物书信要捎带,可在日落前交于赶车的差役。
解散时,颜翰任刚要转身回房,却被王都头在身后叫住。
“你的伤势如何?”
“回都头,调养了两日,行动已经无碍。”
“好,随我来,有些事要派与你做。”
他将颜翰任领到东面一间小屋。这里本是库房,稍稍拾掇过,门口方木桌上摆了纸砚。王都头从怀中取出五只信封,双手递与颜翰任,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姓名家乡,正是前几日阵亡的五名新兵。
“这五封信,需得尽早送到各人乡里。我本不愿让你来写,但思来想去,营中无人能胜过你的文笔。你在信中只写他们英勇战死,尽力宽慰逝者亲人即可。屋里清静,你就在这写罢。”
颜翰任躬身接过信封,怅然道:“本就该小人来写。我虽无用,这些事还可勉强一做。”
王都头知他情绪低落,便让他在长凳上坐下,宽慰道:“我说过,你既从大漠安然返回,过去的错失便不再追究。我已与几名有威望的老兵交待,叫他们不得排挤你,也不许再提旧事。往后你还和大家一般,都是我步人都的好兄弟。你自己也争口气,切勿自暴自弃。”
颜翰任点头道:“多谢都头点拨,颜翰任谨记在心。”他却早已下了决心:不论王都头如何关照,自己总是欠了人命,一辈子抬不起头。明日战场上,我只管奋力向前,一死了之,方才干净。
王都头不知他心思,捋须微笑:“你想明白就好。我昨晚与张指挥谈到深夜,他向我说了你汇报军情之事。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老实对我讲,明日一战,你是否对张指挥的布署心存疑虑?
颜翰任望着王都头,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我只是个新卒,哪里懂得什么布署?”
“你不愿说,且听我啰嗦几句吧。”王都头拍拍他,“这里偏远狭窄,养不了大军。我投军来此时,青目营还是马军编制,满编四百,人人骏马强弩。我们整日在边境上巡逻,只要发现敌情,一两日便可传遍永兴、河东、秦凤三路。哪怕遇上敌军先锋,也能周旋上半日。那些年我营立下军功无数,何等辉煌!”说着,王都头面上不自禁露出自豪神往之色。
“自宋夏停战后,这里便成了摆饰,朝廷将马匹军械抽调得所剩无几,又干脆将青目营改为步军编制。但凡有些门路的,都换防到其他军中。现只剩了三都,每都七八十人。上面还不时拖欠粮饷,弄得人心也不齐了。”
“你想想,这般光景,若是张指挥前些天通报了军情,士卒们不是整日担惊受怕,便是想了法子要逃命。等到真打起来,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倒不如今日动员,明日稀里糊涂上阵,勉强还能一战。”
颜翰任听了,心中也满是苦涩无奈,他忍不住问:“张指挥轻描淡写地说有援军,究竟能不能到,为何现在全无动静?”
王都头叹了口气:“张指挥原本是狄青将军麾下,因骁勇善战被提拔为指挥使。他是个有才略的,只因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终日借酒浇愁,才被你们看扁了。他说有援军,便一定会有。我信得过,你也放宽心。”他又叮嘱颜翰任写完这些信,回去好生休息,养足精神。
王都头走后,颜翰任呆呆看着信封,又感一阵悲凉。他不敢再多想,依着王都头的吩咐,将言辞尽量用得委婉。写完一封,又仔细誊了四份,叠齐封好,去交与王都头。
他刚走出门,一个瘦小的身影便迎上来作揖,怯生生问道:“打扰了,能否劳驾颜先生替我写封家书?”这人名叫丁冲,是新兵中最年幼的一个。颜翰任心绪烦乱,绕开了他,冷冷道:“改日再写吧。”
丁冲急忙跟上,苦苦哀求:“请先生帮帮忙,明日就要打仗,这怕是最后一封家书了。”颜翰任低头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庞,那双眼睛恳切地望着自己,急得几欲留下泪来。不知怎地,颜翰任想到了远在家中的弟弟,那日他知道闯了祸,也是这般神情……他心一软,再也无法拒绝这个无助的少年,答应道:“莫要伤心,我替你写便是。”
丁冲欢天喜地随他进了屋。他说一句,颜翰任写一句,讲到明日要上战场,他渐渐哽咽起来。颜翰任放下笔,柔声开导:“战场又不是法场,兴许明日不但能活命,还能立得大功,加官进爵。上阵之事,现在告诉家里也无益,徒增亲人烦恼,倒不如不提,你看如何?”
丁冲认真点点头:“我都听颜先生的!”
写完这封信,一阵感慨突然涌上颜翰任的心头。他默默盯着信纸,皱眉沉思。丁冲见状,只得不言不语陪在一旁,也不敢自己伸手取信。
“我当真是个小器的人。方才若不是想起了弟弟,又怎肯为丁冲写信?说来道去,我胸无四方之志,心里惦记的唯有自己与家人。难怪我在家中能挺身为弟弟顶罪,到了战场却又惜命脱逃。”
颜翰任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踱步,心中愈发激烈:“颜翰任啊,亏你平日自诩正人君子,实则却是个薄义寡恩之人!你仗着来自汴京,何时将这荒凉之地当做自己的家?你自恃读过书,认得几个字,又可曾把身边这些粗鲁直爽的袍泽看做自己的兄弟?”
他推门望去,只见天地苍茫一色,劲风疏影,柳枝摇曳。这几日困扰他的心结豁然解开。颜翰任回头拿起那封家书递与丁冲,脸上竟露出了笑容。
“我也想请你帮几个忙,不知方便与否?”
丁冲挺直身板,恭恭敬敬地答道:“请颜先生吩咐!”
颜翰任同他将桌凳笔墨搬到门外,找了块石头将桌上纸张压住,又取出了方才的五个信封放在他手中,安排道:“劳烦你在营中走一圈,一则将这些信交给王都头,二则告知各都的弟兄,想要给家中写信的,都来找我,我就坐在这里等。”
丁冲一路小跑回来时,后面已跟了一众士卒。颜翰任让他们按先来后到排好,自己打足精神,倾听为首那人的陈述,埋头奋笔疾书。不到一盏茶功夫,信已写好。那士卒千恩万谢收了信,站在一旁替他磨墨取纸。前面正写,后面又零零散散有人找来,丁冲急忙上前维护秩序。此情此景,让颜翰任不由忆起当年随父亲到城郊义诊。只不过那时坐下写字的是父亲,站在一边帮忙的是自己。他这般不断写下来,肩背已有些酸胀,心情却是越发舒畅。
待到他忙完,天色已近黄昏。颜翰任想起自己也应当写封信寄回家中,反复思量,却不知如何下笔。他叹了口气,搁下纸笔,同丁冲一道收拾了物什,回到营房休息。
夜幕渐沉。颜翰任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明日之战,他已抱了必死之心,汴京的亲人得知自己死讯,不知会如何肝肠寸断?所幸有弟弟为父母养老送终,倒不必牵挂。姐姐在辽国是否安好?他又想起救了自己性命的神秘女子,怕是再没有机会见她一面了。自己的尸身将要慢慢朽去,化作荒漠中随处可见的白骨,留在这里。若上天有灵,他的魂魄愿守望在这片沙漠,借鸟语风鸣,向她道一声珍重。
他这般一时迷糊一时清醒,不知过了多久。高亢尖利的号角声突然响彻天空,一阵紧似一阵。士卒们纷纷跃起,抓起床边的兵器冲了出去。
西夏大军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