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敢告诉父母,倒不是因为怕他们训斥,而是内心实在自责和羞愧。父母本就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读大学这几年学费、生活费一分没少他,而自己还如此荒废堕落,不但没学到任何知识,还在网吧里、游戏中投入了大量的钱——这些都是他们从成吨的建材中、从垃圾堆里一分分抠出来的。父亲做搬运和装卸,但不是随时都有活,收入不稳定,有时一连几天闲着,有时又忙得寝食不顾。太忙时,运货的大车成批的来,有白天来的、有晚上来的、有深夜来的,也有凌晨来的,无论当时在睡觉还是在吃饭,车一来就会被叫去卸货,为了多挣钱,他还总是一次扛超过两百斤,远超身体负荷。母亲做马路清洁,凌晨四点就要起床,无论再大的风雨再炙人的烈日,成天都必须守在马路上,一被发现开小差就要扣钱,即使这样,一个月工资也不到500。不过,对于母亲来说,捡垃圾的收入才是大头。做马路清洁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顺带捡垃圾,马路边的、垃圾桶里的、垃圾收集池里的,废纸、塑料瓶、废铁、玻璃渣、泡沫等,但凡能卖钱的,都被母亲捡个干净。这只是第一道工序,捡完吭哧吭哧扛回家后还要分拣、加工、处理,比如将废纸压到一起、剥废电线外的胶皮、割掉破鞋上的布和纤维等,原始垃圾总有一部分不能卖,只有经过这种细致处理后才能换一点点钱。于是,白天母亲扫马路、粗捡,晚上回家后又分拣,父亲要没活也一起分拣,通常忙到十一二点,第二天又要很早起床……他不想细致描述他们的辛苦,但还是忍不住。寒假暑假时,他也同父亲去卸过货,也同母亲凌晨四点起床趁车还不多时做过大清扫,也曾整天坐在粗拣过的堆里处理垃圾,这种生活,他觉得自己一天都不能忍受,真不知道年龄那么大的他们他们如何天天重复。并且从另一个角度说,自己大学花销不小,毕业刚半年,恐怕他们也还没有足够的积蓄能帮他偿还这笔债务吧?
一方面不想告诉父母,一方面事情必须解决,而他已尝试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他想过不管不顾,直接手机换号、辞职搬家,但又怕银行动真格的,信用卡诈骗不是小罪,更影响后半生,想过把所有财物卖掉,手机、电脑等,但本身就是低端产品,根本凑不齐,最严重时甚至想过卖血卖器官,但一想到就被否定了,现在急得不得了,长远看绝对不是大事,犯不着拿生命开玩笑。他不停自责、后悔,工资只有一千多,却有勇气套现几万块,屁本事没有,还想着创业,还想刘俊豪带着自己。刘俊豪是什么样的人呢?一开始是没看出来,全公司人都没看出来,碰到他可以说有些倒霉,但那还不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轻信和贪念?自责于事无补,愤怒而无能力为,那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理影响生理的焦虑,精神不集中,晚上睡不着觉,先不停后悔,继而号啕大哭,对自己的怀疑与否定达到顶点,情绪几乎完全崩溃。
事情还是靠父母解决的。思前想后,反复在心里权衡、斗争,他还是给父母打了电话,这是最后一条路,也是他最不愿走却必须走的一条路。电话接通那一刻他不知道说什么,颤抖的语气却让父母猜到了一定是大事。听他紧张而结结巴巴地说完全过程,母亲和在电话机旁的父亲长久不说话,他们沉默着,他也沉默着,静听着电话那头他们传来的呼吸声、哀叹声,先是平静,后是急促,接着是深重,再转回平静。良久,母亲说,也没有其它办法了,幸好我们存的钱还够,明天打给你,先把银行的还上吧,我们也老了,越来越挣不到钱了,你在外面千万要注意呀。
还完款的两周之后,3月4日,四级的成绩出来了,他考了362分,刚过资格线。3月5日,他递交了辞职报告,小公司,需交接的业务不多,3月7日就离开了公司。在离开公司后十天中,他去学校补领了学位证,与要好的同学一一吃了饭,把出租屋的二手家具和电脑显示器处理掉了,换了300块钱,正够买去北京的火车票,电脑主机则打算让同学寄去北京。3月20日,农历二月十三,春分,他带着最后剩下的两千三百块钱和一包旧衣服、几本旧书,再次踏上去北京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