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穿透杂茂的树叶和荆条编织的落网,彻彻底底地将温度投射到这片山谷之中。反倒是将昨夜和清晨残留在地上和叶面的水珠蒸腾成汽,不升不散地滞留在林间,形成浓稠粘滞的瘴气。
此处,距离南唐江宁府不过二百余里,但已人迹罕至。
一只正在撕啄着爪下一块腐肉的乌鸦,忽然抬起头来,暗黄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瘴气稀薄的林外,猛地大叫起来。
叫你个花椒啊!
叶无眠狠狠地回瞪了一眼头上聒噪的黑皮流氓,接着用手轻轻拍拍扬靠在自己身前的小娃儿,像是担心这刺耳的鸟叫会被睡迷糊了孩子给弄醒。
马背上的小娃儿约莫三四岁,穿着一身半新但很干净的靛蓝棉布衣裳,头上留着这时候男孩子通常的垂髫发型,只是在脑后别出心裁地用条红头绳扎了个短马尾。白皙如瓷的精致小脸上,大大的眼睛因熟睡而紧闭着,但长而浓密的睫毛还不时地跳动一下,嫩红的小嘴不知嘟囔着什么梦话,或许是在惦记着还握在手中的小半块糖霜炊饼。
两人一马一路朝林子深处走来。脚下的是条硬石路,估计是以前走的人多,随手抛下的石块,经年脚踩出来的。但眼下已经被见缝插针的杂草侵蚀得断首缺尾,可见如今周围人烟凋敝到何等地步。
忽然,叶无眠轻轻拍了拍马耳,不用扯缰绳,大黑马心领神会地站住了脚步。
面前是个山洞洞口,深邃而昏暗,里头不时飘出岩洞常有的酸腐气味和阴冷气息。乍眼看去,和这林子里其他山洞一样寻常无奇。
叶无眠轻身下马。他身上一件同样半新的靛蓝外衣,只是质地换成了麻衣,而且款式不同于时下常见的圆领袍子,倒像是带点胡服样式的立式交领,箭袖护腕,牛皮薄靴,如果不是头上不像普通男子那样戴着幞头,而是简单地用皂布裹了个逍遥巾,此刻的叶无眠看起来要像个剑客多过一名道士。
叶无眠站在洞口处,朝里头张望了片刻,又蹲下来,用手指揩了点土,闻了闻,接着便揉了揉鼻子,起身回到了大黑马身边。
“没错,就这儿了。”
他一边从大黑马身上卸下两个木箱子,接着把那还惦记着零食的小男孩给放躺在马鞍上,一边跟那马说着话,
“你们俩先回到前头有阳光那儿等我,这鬼地方瘴气重。”
见大黑马支棱着脑袋没反应,叶无眠在它厚实的腮帮子下抓了两把:
“听话。回头到了镇上给你俩买好吃的。”
大黑马这才打了个响鼻,心不甘情不愿地驮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来时的路往林外走去。
等孩子和马走远,叶无眠这才打开脚下较大的一个木箱,从里面翻出一件黑色的胸甲。这看起来虽然跟普通的步人甲没什么区别,但仔细一看,上面哑黑色的一片片并非是金属,而是类似动物的鳞甲,每片上都有年轮般的螺旋纹。
系好胸甲的缚带,叶无眠又在腰间缠上一条巴掌宽的犀皮腰带。腰带倒是平平无奇,只是两侧挂满了大小不一的小口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不知什么物事,看起来就像是林醒穿越而来那个时空流行的单兵武装带。
接着,叶无眠抽拔了两下腰间的钢剑,感觉顺滑无滞碍后,便背起地上另一个较小的木箱,逆着阳光的方向,朝着山洞深处走去。
走了大约十来步的距离,山洞就已将近摆脱阳光的窥探,如果不是叶无眠强于常人的视力,眼前就几乎已成黑暗一片。
黑暗中,一阵“吱吱咯咯”的怪声在耳边响起。
寻声望去,三四只如幼犬般大小的老鼠正在岩洞角落里撕啃着一只已经辨不清模样的人的胳膊,那疯狂抢食的劲头让牙齿和骨头之间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硕鼠们也似乎发现了入侵者,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咀嚼,一同朝着叶无眠的方向弓背龇牙,一双双在黑暗中散发着红光的眼睛,就如同浸泡过人血的菩提。
“吱呀——”
其中个头最大的一只,按捺不住,怪叫一声,猛地朝叶无眠飞扑过来。
叶无眠气定神闲地从腰间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玩意,这是一颗用黄符纸折叠成的六角星,就跟林醒小时候妹妹折给自己的幸运星一个模样。
两指一弹,黄符六角星如箭射出,击中了空中的怪鼠。
“嚯啦!”
一瞬间,空中炸出一团火球。
火光瞬间驱赶了方圆十步内的黑暗,剩下的几只硕鼠被吓得顾不上龇牙咧嘴,丢下啃了一半的胳膊,朝着洞内黑暗深处四下逃窜而去。
而被点燃了的那个倒霉家伙,肥硕的身躯和顽强的求生欲让它一时之间还断不了气,一边吱声尖叫着,一边像无头苍蝇一般也向深处狂奔而去,就像是一个会跳动的火把,在给叶无眠领路。
叶无眠快步跟上这燃烧着的“免费导航”,朝着更深更暗的地方前去。
因为缺乏和外部对流,洞内的空气显得粘稠而沉重,而且带着越来越弄的腐臭味,就像是往鼻孔里硬塞进一缕缕发霉的老棉花。
叶无眠又一次使劲地揉了揉鼻子,刚想习惯性吐槽一句,忽然刹住了脚步。
因为,领路的“导游”也不动了。
肥硕的老鼠就这样静静地燃烧着,表皮被烧破,点燃里下面的脂肪,反而使得火光更加亮堂起来,把眼前这个四五十步空旷的地下岩洞照的昏昏明明。
而在火光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摇头晃脑,全身抖动,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两个人,两个影子,相距不过十数步,在火光中忽然都静止了。
“啪!”
像蜡烛一样的肥鼠烧破了一朵油花。
那白色的身影如同无骨的蛇般直立而起,缓缓地朝着叶无眠转过身来。
微微地火光下,那身穿一袭素白薄麻纱裙的身影,缓缓抬起头,露出披头长发下半张秀美苍白的脸。
“你,终于还是找上来了。”
白衣女子轻轻一声笑道。
忽然从洞口处偷进一缕新风,微微卷起那女子身后的裙摆,顿时让叶无眠眉头猛地一皱。
纱裙后,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全身上下的皮肤被剥得一干二净,新鲜的肌肉和内脏曝露在外,宛如刚扒完皮的嫩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