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刚才还汹涌澎湃的黄色人潮在熊熊大火中被蒸发。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身穿黄衣的甲士不是全身像个火球一般拼命挣扎,最后倒地成蜷缩一团的黑炭,就是疯狂地撕扯着连皮的着火衣甲,不管不顾地朝城墙外跳去,然后在落地后迅速化为一团燃烧的黑炭。
叶无眠稳稳落到鞍上,但握着重剑的手却有些微微发颤,刚才那一记重击几乎耗尽了他身上的灵气。
“叶道长,成了,我们成了!”
一直跟在身边的家生小子脸上又重现了之前的雀跃,在一旁大声欢呼着,还拼命地挥手招呼后面的唐军士卒紧跟上来,趁势把整段城墙给夺回来。
叶无眠刚想扭头给他一个肯定的鼓励眼神,突然心头一紧,踩紧马镫,立身远眺:
宽阔的护城河上几乎已经见不到流动的河水了,铺满河面的是之前被驱赶来蚁附攻城的附近百姓的尸体,敌人直接在尸体上搭建了浮桥,一条条看不到尾巴的黄色人龙顺着浮桥开来,盘踞在城墙之下,将整个襄阳城围得就连空气都凝滞了。
一把把被刚才叶无眠的一招给点燃了的攻城梯,像是被推了一把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带着上面还在挣扎的火人倒了下去,把地面的黄色人潮砸开一个个大坑。
城墙上,后补上来的唐军士卒在做着“清理”的工作,把一具具还在燃烧的敌军尸体用钩镰扔到墙外,如果“运气好”,碰上还没烧断气的,会好几个唐军迫不及待地围上来,发泄似地剁成碎块,然后同样扔到墙外。
毁坏的攻城器械,破碎的尸首躯壳,全都堆在城墙脚下熊熊燃烧。器械的木头味、盔甲的皮革味、尸体的脂肪和肉味,随着冲天的黑烟向四周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虽然如此,但这样一来,等于暂时在城墙下划下了一道火屏障。
叶无眠揉揉鼻子,看着唐军重新又夺回了这段城墙的控制权,再抬头看看西斜将至地平线的落日,心里想着:这下守过今晚应该没问题,等到天黑以后再找机会出城好了。
可这念头刚起,眼角之中却发现城外的敌军发生了异动——
刚才被火势延滞了的黄色人龙又开始动了起来,但出人意料地是往后退去,一队队的黄衣士卒摆开防御的阵势,沿着浮桥逐渐撤往护城河的对岸。
“退兵了?退兵了!晋军退兵了!”
从城垛上探出头去张望的唐军士卒们兴奋地大叫起来,兴高采烈地敲打着手上的盾牌,甚至摇晃着还带着火星冒着烟的旗子。
“叶道长,我们......真的得救了?”
家生小子仰头看着还踞坐马上的叶无眠,期盼地问道。
叶无眠没回话,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城下:
城门前,敌军潮水般退去的空地上,一个人独自站立着。远远看去,不高不大的身材,身上一件褐色及膝长袍,下身长裤马靴,头上一顶裘皮圆盔,就是寻常契丹人的打扮。
可就是这么看似普通的一人,垂手低头而立,却给叶无眠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这家伙咋了?”
“吓傻了吧?看老子一箭做了他!”
城墙上有唐军士卒也发现了那怪人,有人叫嚷着弯弓搭箭瞄准了他。
突然间,在叶无眠的视线里,那契丹人脚下的地面上浮现出一个圆形的印记,长宽不出四步,上面仿佛有着符文般的图案,而那人的低垂的双手上似乎泛起了黄色的微光。
同一时间,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副没有五官的面具。面具背后,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跨越上下百数步的距离,直直地望向城墙上的叶无眠!
刹那间,叶无眠感受到从脊椎骶骨发散出一股锥人的寒意。
叶无眠猛地转过头来,朝着依然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的家生小子,从喉咙深处吼道:
“逃!”
“轰隆——”
......
北城门楼。
李从之双手拄剑,缓缓地靠在门柱上,小口小口地深喘着。浸透了血的披风在墙面上打滑,差点让那疲惫的双腿撑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
但他还不能坐下,他得亲眼看着儿郎们把城头上的晋狗一条一条地剁碎,然后扔下去。
又熬过了一波强攻,可惜,剩下的弟兄已经不多了。不过好在,看看现在的日头,估计今天又能安然过去了......
“政儿,待会咱爷俩早点回家,你阿母炖了猪肘子和子姜羊肉,都是你和你阿兄最喜欢的。”
李从之一边想着,一边说着,把视线从城墙上已经疲惫得忘记了欢呼的士卒身上拉了回来,放到旁边自己的幼儿身上,
“你啊,总是不长记性。都说了多少回了,别冲别冲,就是不听。让你在爹身边好好守着将旗不是挺好吗?”
粗糙的大手抹开额前的垂发,儿子清秀的五官跟自己小时一模一样,只是脸色白得让人心疼,或许是脖子上那一条深得几乎砍断了头颅的伤口带走了所有的精血。
李从之扬起头,看着天,眼睛好疼好干,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丝泪来。
忽然间,他感觉到脚底一阵摇晃,紧接着——
“轰隆!”
一声击穿耳膜的巨响在右手侧传来。
李从之抄起剑冲了出来,只见东门方向腾起直冲上空的烟尘,巨大得就像是凌空腾起一条黄色的恶龙。
“东城门......塌,塌了.......”
身边的一个士卒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塌了,塌了!”
“城门塌了!”
“城破了,城破了!”
这轻轻的一句,却像是在沉静的湖面上投下的石块,顿时整个城墙上的人都疯狂了起来。这一声巨响震断了人们最后的理智和神经,人们拼命地脱掉身上的盔甲,扔掉手里的兵器,纷纷跳下城墙,往城里跑去。
“逃,又能逃到哪去?”
李从之无声地苦笑着,缓缓地提剑,架在脖子上,最后一次看向天空,
“入娘贼,去你个鸟命!”
......
北门外。
“报——”
一个背上插着鲜艳令旗的哨探策马穿越重重的黄衣军阵,在大纛前十数步翻身落鞍,快步奔至,跪下,朗声道:
“禀将军,襄阳四门已陷!”
“好!好!好!”
大纛下,一匹矫健白马上,一个头顶金盔,身着金甲的络腮胡子放声大笑。
接着,他朝身旁策马平行的一名契丹将领略一拱手,将胯下良驹扯得人立起来,手中马鞭朝前一指,大声喝道:
“进城!”
......
下游水面上。
大黑马猛蹬了几步,正好踩在冬季枯水露出的硬石河滩上,蹭蹭几步便从冰冷的水里爬了上来。
叶无眠掏出两张黄符,点燃,操纵着在身周打转,缓缓地蒸发着身上的水气,好让自己和马不至于冻僵。
他撩开衣袍,看了看襁褓中依然熟睡的孩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叶无眠抬头望向上游,即便隔了已有数百米,但异于常人的视力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浓烟滚滚的城楼上,一面黑底红边的唐军军旗燃烧着,然后缓缓地,盘旋着坠下,一如他穿越前的那个中午看见的落叶。
“别看了,走吧。”
叶无眠轻轻拍拍身下的大黑马。
大黑马打了个响鼻,迈步朝着更下游的方向出发。
......
后唐清泰五年,后晋天福二年,襄阳城破。
中原,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