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点的熏香如同一道无形的纱障,隔绝了外头的湿热和烦闷,也在屋内营造了一个怀旧而温馨的小天地。
小天地里,花蝶正盘腿坐在榻上,含着笑,细细地为身前那人擦拭着刚洗的长发。
水里放了香露,但即便多次的清洗,依然无法抚平发上的干枯和分叉。
花蝶又取过百花发油,在掌心揉开,一缕一缕地涂抹着,仔仔细细地。
身前那人坦然地享受着花蝶的伺候,缓缓说道:
“这‘繁花寻蝶香’,你还留着?”
这沙哑的声音,俨然属于之前在废屋里的高个身影。
“嗯。”
花蝶低低地应道,
“这是当年你专门为我配的,抄家的时候只藏起了一盒。留着,没舍得用。”
“当年?呵呵。”
长发的高个子举起手中酒杯,对着月色端详一番,喝到嘴里,细品半晌,才不舍地咽下,
“这酒,好久好久没喝了。那时的最爱,如今都快忘记了是什么滋味。”
“快了,就快了。”
花蝶从身后紧紧贴着,纤手轻轻地平抚着他的后背,不知是在宽慰对方还是自己,
“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回来的。”
“嗯。”
高个子反手拍了拍花蝶,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玉佩那事,办得如何?”
花蝶一听,忙离身低头,像做错了事般轻声应道:
“妾身办事不力,找遍了城中大小古玩玉器铺子,都没寻见。”
高个子也不见责备之色,只是独自沉吟道:
“那是当时和杨琪立约时的信物。他人现在死了,这东西要找不回来,始终是个隐患。”
花蝶梳理好头发,又开始帮他揉捏着肩膀,幽幽地抱怨道:
“本来那天我还打算继续再去找找的,没想到竟然碰上了无赖子,还牵扯到了姓叶那道人。”
听到叶无眠的名字,高个子明显身体一僵,就连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那天你鲁莽了。”
花蝶闻言,眼里泛起雾气,委屈地低声道:
“其实那天要不是你发暗号叫停,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一丁点,我就能把毒针刺进他的喉咙。他一死,你就不用担心会......”
“你傻。”
高个子转过身来。烛光之中,长发之下的那张面孔,竟然是——之前在院里劳作,还经常被张婆子打耳光的那个老哑巴!
但仔细一看,如今洗去了厚厚的泥垢,这才发现原来脸上的皱纹都是用刀子浅浅刻画出来的,而脸上的皮肤也浸泡过某种药水,变得松弛和褶皱。这种让人看得心寒的“摧残”一直延伸到颈脖,那里有个烫伤的疤痕,像是吞炭造成的。这也解释了这把像夜枭一样沙哑的声音的来由。
这种人为的改造不仅出现在头脸,就连手脚处,也似乎用砂石有意地磨蚀过,手肘和膝盖以下的皮肤变得粗粝不堪、坑坑洼洼。
就凭这刻意营造的模样及声音,还有掩饰身高的驼背,他就在死敌的眼皮子底下活了下来,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非人非鬼地活了下来......
而在衣服遮盖的地方,偶尔露出的白皙紧致的皮肤,告诉着心疼他的人,其实他还不到三十岁。
他看着花蝶,一双和苍老的面容毫不相配的清澈眼睛里,充满了深如潭水的柔情:
“这不值当,懂么?”
“嗯。”
花蝶轻垂缳首,顺从地应道,接着抓起他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知道,你心疼我。”
高个子把花蝶拢在怀里,让她像只狸奴一般把头顶着自己的下巴,秀发贴着嘴唇,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
他细细地抚过她的发梢,抚过她的肩头,手落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不!”
花蝶轻呼一声,一下子坐直了起来。
“嗯?”
高个子眉头一皱,眼神中流露出诧异和不满。
“我,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蝶儿了。”
花蝶双手死死地揉着裙角,咬着牙,低着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现在的我......脏!”
一双粗粝的嘴唇吻在脸颊的泪珠上,一只粗糙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将头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
“在我心中,你比世间所有人都要——干净。”
“呜呜,呜呜......”
花蝶死命地点着头,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抽泣着,颤抖着,似乎要让泪水把所有的阴影和委屈全都冲走。
窗外,月亮似是不忍打搅这双璧人,悄悄地躲到了云层后面。
风,将起。
......
初一,吉。
宜祭祀、祈福、斋醮、动土、入殓、安葬、开市。
老天爷似乎很配合今天的日程,褪下了阳光和酷热,换上了阴云和凉意。只是头顶这垂垂欲坠的墨云,始终让人有种难以拂去的不安感。
王朴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丝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文伯,有不妥?”
身旁的韩熙载看着他的样子,问道。
修炼乾宫的人往往特别敏感,王朴也自知如此,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
“没事。”
“放宽心好了。”
韩熙载随和地拍了拍他肩头,
“杨琪伏诛,和他共谋的乱党尽戮。这风头刚过去,现在是最安全的时候了。”
两人身处一个临时搭建的高脚棚子里,这是专门为达官贵人们观礼而设的。
别看江宁富甲一方,如此繁华,坊间名妓宅子夜夜笙歌灯火通明,但那都是属于上层人士的福利。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和以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一样,是极度缺乏娱乐的。
因此,就连围观行刑砍头都成为一种消遣,那么今日的水陆大会能吸引到近半江宁人过来围观,就完全不出奇了。
王朴望了望外围拉起绳索的警戒线上涌涌的人头,还有后面陆续而来的人潮,眉头的结始终不能放开:
“但这个时候派遣控鹤和虎贲两都前往上游填镇,也太心大了吧?”
韩熙载捋着胡子摇摇头:
“主将身死,怕是军中哗变。而且我朝之险在北不在南,只有禁卫两都坐镇上游,这江宁城中才能安定得坦然。”
“但是......”
王朴仰首示意不远处,几个禁军士卒正拿着藤条把跨过警戒线的百姓给抽回去,
“今天这么多人,就羽林都这帮娇生子弟,能控得住吗?”
“呵呵,兵总是要练的嘛,几个百姓都应付不过来,以后怎么应付敌人?”
韩熙载轻松笑道,
“再说了,今天人这么多,也是皇上有意为之。他希望借此彰显南北一家,同心同德。这对我们而言是大好事,理应和之。
说曹操,曹操到。你看,皇上来了!”
王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顶明黄色的龙辇正朝着正中央的高棚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