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好!好!”
一个穿丝绸袍子,身无二两肉的家伙摇头晃脑地刚念完,周围的人便抚掌称赞起来。
场上的一众歌姬名妓都默默复念着方才的诗词,眼波微转,流露出炽热的热情。
而席上众人纷纷各抒己见,对该诗给予了高度评价和逐句点评,不少人还借机追问做诗人“黄四娘家”究竟在何处,报上他的名号可否有折头。
哄闹完一轮,立马就有人站起来将游戏接了下去:
“过雨樱桃血满枝,弄色奇花红间紫。”
不出意外地,又是满堂喝彩声和乱飞的眼波。
平心而论,南迁的士人大都是北地俊杰或者名门,在文学修养上的确要稳压南方一头。这也是在扬州江宁一带才算是打了个平手,要是到了吴越或者闽、汉,那几乎就是吊打的程度。
监令令旗一挥,现在压力又来到了下一个人的身上。
但这个幞头歪歪斜斜的家伙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本身就技穷,憋了好一阵子,才在众人的催促下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这诗单看还不错,但却不合时令,明显是之前早就做好了的。
被监令的花蝶姑娘指出来之后,那人还想多做狡辩,结果被“律录事”和“觥录事”两个妹子不依不饶地扯着罚酒。特别是那个混血妹子,几乎是捏着对方的鼻子,把酒壶塞进喉咙里灌。这一下又引得在场众人统统哄笑起来,整个场子乱作一团,除了......
叶无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如果是这具身体的前任,或许会很欢乐地投入到游戏当中,而如今的他,则抽离得像一个场外的观众。
不知怎么地,他端起手中的酒杯,脑海里总是会浮现起当日襄阳城内李从之的面孔、郭家村郭老头的面孔,还有许许多多张在之前见过,却如今却再也见不到的面孔。
带着饱儿在中原大地流浪的这些年,叶无眠总算是亲身体会了什么是乱世人生。多少在记忆中的名城大邑,转眼都成了乱葬坟岗。留下的,都是死人,那走掉的,就一定活着吗?
叶无眠抬头看了看四周,无声地摇摇头。
后世的十里洋场,似乎就在眼前。对岸连天的炮火是什么,中原满地的腥膻是什么,都不如此时杯中的二两黄汤。
一仰首,六月天的酒入喉,心头冰寒。
叶无眠放下酒杯,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
高挑的身型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还在嬉闹的众人全把目光投了过来。
“你,你可别插队哦。”
一个不知是原本就结巴,还是被酒麻了舌头的家伙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朝着叶无眠大声道,
“下一个轮到,轮到我了。”
“哈哈,侯子文,你都快醉得连阿爷姓啥都忘了,还能做得了诗?”
“或许人家醉翁之意不在......诗呢,呵呵。”
“这家伙保准是打算骗酒喝的,还想美人灌着喝。”
“要是花都知灌我,别说是酒,洗脚水我也喝,哈哈哈。”
“哈哈哈,你这龌龊鬼,哈哈哈......”
叶无眠对于这帮人的谑笑,连个白烟都懒得翻,直接向上首的韩熙载叉了叉手:
“韩公,叶某有事先告辞了,如有事相询,遣人来仙居阁便是。”
说完,叶无眠也没等对方回话,转身便走。他心里头还担心着饱儿的病好了没,才没心思在这里逢场作戏呢。
“等等!”
叶无眠刚离席,身后便传来一声高喝。
转身望去,依然袒胸露乳的马仁裕甩开打算搀扶他的歌姬,一张脸通红,戟指叶无眠道: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这儿是看戏的勾栏吗?!”
正说着,几个同样有些醉意,年纪较轻的家伙也骂骂咧咧地站了身来,还打算走过来。
“怎么,你想拦拦试试?”
叶无眠转身,立定,一股炙人的气势瞬间在整个大堂流淌开来。
这是灵气的宣泄!
所触众人像是同时被带火的钢钎戳了一下,烫着了一般。好几个胆小或醉过头的,甚至脚步踉跄地倒载过去。
而首当其冲的马仁裕更是完全醒了过来,仿佛瞬间跳进了前半生经历的沙场之中,这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眼前的不是普通的游方道士,而是替三界把关的——守道人!
“叶道长......”
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朴见状不妙,正要出言相劝。
叶无眠五指一张,打住了他的话头,再横扫了一眼在场众人:
“不打算试试了?你们的胆子呢?都在南迁的路上扔给狗吃了吗?
嘴上说的是不愿跟着石敬瑭给契丹人做狗,听着听有骨气。但你们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和狗又有什么区别?
吃吃喝喝,饮酒作乐,快不快活?自不自在?你们还有谁记得还有幽云十六州落在契丹人的手上?你们还有谁记得每年万计的男女给押着北上送给契丹人为奴?
这些人,这些地,当日你们抛弃了它们。如今,饮酒,作乐,你们又抛弃了自己。”
一席话,如同火辣的巴掌,扇出一个全场鸦雀无声。
但无声之下,又有多少是自责,多少是懊恼,又有多少是愤怒,多少是不屑......
叶无眠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这些人的死活和幸福与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他纯粹只是在发泄心头的郁结和不满。
发泄完后,连叶无眠自己都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是不能免俗啊。
“你们不是要讲游戏规矩吗?好,我来接下一个。”
叶无眠走过来,从花蝶姑娘手中接过小锤,在面前的小花鼓上敲了一下,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说完,一甩衣袍,转身飘然离去。
鼓声已逝,但在当场众人心头,却又似乎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