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眠站了起来,却没上前。
不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之类的烂俗对白,就算仅凭自己那高中水平的语文和历史水平,叶无眠也懂得“临阵托孤”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直直地望着李从之:
“这女娃......”
叶无眠留意到襁褓里的粉嫩娃娃脖子上,挂着一个纺锤样式的精致小玉佩,或许是百日宴时收下的弄瓦之喜贺礼吧。
李从之低头望着怀中尚在熟睡的婴儿,一身刚强瞬间全化作了虎目之中的绕指温柔:
“苦命的傻孩子,偏挑了这么个时候来投胎。要是命好些,投在别个秀才员外家中,或许还能在这乱世中觅得一份平安,如果命再好些,还可能遇上一位好夫婿,生儿育女,待到太平日子到来子孙满堂。
只可惜,她生在了......李家。”
说着,李从之抬头望向叶无眠,眼中满是期待。
叶无眠还是没上前,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那钟儿和政儿呢?”
在他的记忆中,依稀记得李从之还有两个儿子,以前小时候自己还抱过那哥俩,现在估摸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
“钟儿前日守城时中了流矢,现在他阿母在床边守着,大夫说怕是......过不了今夜了。至于政儿,他在北门城楼扛着我的将旗,旗在,人就得在。”
李从之像是自嘲般笑了笑,
“我虽然只是个养子,但要不是当年先皇拉了一把,我无非就是死人堆里的一个沙陀贱种罢了,哪有今日大将军的风光?如今把这条命还回去,也算是有个交代了。钟儿和政儿......他们也承了皇恩,授了爵封了将,既然生是李家人,那死......就做个李家鬼吧。”
这种古人愚忠的想法让叶无眠心中暗骂了好几下“邻居吃花椒”,他只好尽最后一次努力:
“洛阳沦陷后,你已经在这襄阳城中坚守了整整两年,李家的恩也算是还清了,何必还要执迷坚持呢?不走,难道真的想你家香火断绝吗?”
“我能走,但他们能走吗?”
李从之回头望向屋外,烟火和血腥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厮杀吵嚷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一走,石敬瑭和辽人势必会迁怒于这城中百姓,到时又会是多少家家破人亡,多少家香火断绝?”
说完,李从之把手中的襁褓往叶无眠面前一推,借势便要直直跪下,
叶无眠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轻轻一托,李从之这金山玉柱便被死死地稳住,再也倒不下去了。
“我在,她便在;我不在,她也会在。”
叶无眠从李从之接过那红色的襁褓,一手将他扶起,
“守道人,不立誓,立则不易。”
“无眠兄......”
一个见惯生死铁骨铮铮的大将军在这一刻竟然热泪盈眶,或许是发自肺腑的感动,也或许是放下重担之后的轻松。
叶无眠也不再多话,一来他本身就不是太擅长言语之人,二来如今危急的情势已容不得什么温言软语。他一把抄起放在门边的包袱和佩剑,抬腿大步迈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快速朝外走去。
“难道我等凡人就真的只配成为上天熔炼的猪狗吗?!如果这是命,我不服!我们——不服!”
身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质问,让叶无眠的脚步顿了顿。
但很快地,他便如同一阵疾风般过中庭穿仪门,冲了出去。
大门外,往常成列的卫兵早已被调上了城墙,只有头上硕大的“大将军府”牌匾孤零零地看着门前空荡荡的大街。
空气里的烟火味、血腥味夹杂着各种嘶喊、哭骂,糅成粘稠地一团,不讲理地往鼻子、脑子里猛灌。叶无眠揉了揉鼻子,两指塞进嘴里,挤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嘚嘞嘚嘞......”
一阵急促的蹄声从坊内街的尽头响起,一匹肩高几乎超过人头的大黑马寻着口哨声直奔而来。
大黑马渐近将军府大门却也不见减速,叶无眠一手抱着那还在熟睡中的小女娃,双脚屈膝一蹬,翻到空中,稳稳落在鞍上。人马配合得天衣无缝。
叶无眠收紧缰绳,扯住还想继续向前的黑马,回首望向大门后深邃的将军府,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了句:
“......保重。”
出了将军府所在的里坊,这才发现危机的气息已如瘟疫似地在城中弥散开来。往日摩肩接踵的里坊间大街如同坠入鬼城一般,路上散落着匆忙逃离时遗落的细软,甚至还有尸体,四处的坊墙之内哭喊声、叫骂声随着滚滚浓烟飘散开来,但街面上却不见一个活人。
城未破,但人心已经破了......
叶无眠没这感慨的工夫,拨转马头,朝着东门方向奔去,因为灵敏的嗅觉告诉他,那个方向的血腥味最浅。
襄阳城自春秋始就是镇锁中原的战略密钥,北临汉水,南望岘山,素有“华夏第一城池”之誉,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经历了几朝数代的巩固和扩建,如今的襄阳城城墙厚达十五步,高十步,以夯土为内,砖石为外,几乎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这也是在洛阳沦陷后,李从之能够在此坚守两年之久的最大依仗。
但当叶无眠策马奔至城门下时,却发觉这道屏障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城门早早已被人用条石从内侧给堵死,抬头望城墙看去,上面人影憧憧,浓烟滚滚,厮杀的叫吼声此起彼伏,虽然分不清敌我谁胜谁负,但不断有身披黑底红边铠甲的唐军士兵从墙上负伤坠下。
叶无眠一咬牙,轻扯缰绳,身下的大黑马似乎完全知晓了他的意图,张开嘴鼻嘶鸣一声,便迈开四条大长腿,沿着走马道直直冲上城墙。
四蹄落到墙头,叶无眠一下子被扑面的血腥给震住了:十数步宽窄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一处干净落脚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尸体,黑衣的是自己人,黄衣的是敌人,有插满箭矢跟刺猬似的,有身子被劈开拖出了肠子的,有掉了脑袋却还握着刀盾的,还有......竖的、横的、躺着的、坐着的、整个的、半截的,就像是大乱炖里的各色食材,全都浸泡在鲜血和碎肉糅杂的“浓汤”里,混合着燃烧着的城楼散发的烟熏,仿佛在向上天献祭着一份残忍的血食。
而在这墙头上,还能动的黑衣身躯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黄衣士兵从攻城梯上如同蚁群一般蔓延上来。
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士兵,顶着一顶比自己头大了一圈的铁盔,扔掉了手中的断剑,又从脚下的血水里捞起一把,颤抖地死死握着。他今年才刚满十四,但他是大将军的家生子,是李将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养大的。以前他给大将军牵马坠蹬,现在轮到拿起剑为大将军杀敌守城。
他怕,但他不悔。
小兵看着城头又爬上一个魁梧的黄色身影,足足有他两倍高大,重铠巨斧,大踏步地朝自己冲杀过来!
是时候了,狗娃,别怕,别怕......
小兵用那刚变声的嗓子吼了一声,勇敢地双手握剑,迎了上去!
一阵风刮过;
一道闪电划过;
“噗滋——”
黄衣大汉的脑袋在半空中打着旋,前冲的身体带着颈脖滚烫的血柱直直喷了小士兵一脸。
小兵抹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抬头看着身前高大的身影,一人一马,在夕阳下镶着闪闪金边。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他的嘴角抖了好几下,这才喊了出来:
“叶,叶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