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的老沉香,从黑紫色的食案纹理中隐隐沁出,混合在房间里袅袅的新檀香,挑动着那一盘盘未动一箸却已凉透了的佳肴,散发着最后的香味,竭尽全力地撩拨着桌前那位孤独食客的味蕾。
但即便如此,林醒还是没有一丝动筷子的欲望。他盘腿坐在榻上,背靠凭几,定定地盯着眼前的酒碗,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陈年的酱酿泛着琥珀般的光泽,如同一面黄铜镜般倒映出这样一张脸:
白净瘦削,加上如刀斧劈就的下颌和鼻梁,共同构成了一张像冰雕似的冷脸,如果不是那薄薄的双唇在嘴角处增添了些许上扬,还有那一双完全不合拍的丹凤眼的话,整个人就像贴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而这张怎么看都像是二十出头的面孔,却配上了一头老奶奶般的银灰长发......
除了这矛盾而陌生的长相之外,林醒最不能接受的是——他今年六十了!
即便是穿越过来已经三天,但林醒依然接受不了自己从一个刚成年的高中生变成一个刚退休的老头子的事实。好吧,这年头没户口没身份证的,光看脸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退休大爷,可残留在这具身体中的记忆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自己——没错,叶无眠已经六十了。
叶无眠,是这具身体前主人的名字,现在轮到林醒来继承。
“醒”,“无眠”,真特瞄的合拍!
林醒,现在的叶无眠揉了揉鼻子,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身处的房间:合抱的四柱,雕花的架梁,糊纸的木窗,全都透露着不同于自己原来那个时代的古香古韵。但在这看似锦绣富贵的皮相之下,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沉沉的压抑和危险。就像是这满屋子的沉香檀香饭菜香,都掩盖不了那直钻鼻底,从严实的窗外渗进来的烟火味和......血腥味。
“咚!”
厚重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的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下子拦住了大半想闯进来的落日余晖。
“无眠兄,今朝真是对不住了。”
进来的高大汉子把头上的凤翅盔往塌上随意一扔,朝着叶无眠拱了拱手,笑道。
虽然他进来前已特地粗粗擦拭了一番,但残留在层叠的甲片之下的血渍和披风上焦黑的破洞,还是散发着刚才一直徘徊在门外的烟火味和血腥味。
“无妨。”
叶无眠淡淡地应了句,抬手朝对面的座位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并非他刻意冷淡,只是现在还无法全身心地融入到这全新的身份之中,而且林醒本人原本就是这样的清冷性格。或许是自幼失祜的缘故吧,保持这种冰冷的礼貌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和妹妹。
好在对面那高大汉子也是洒脱之人,不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没脱靴子,直接一屁股垂腿坐在塌边上用杯不用碗地一把抄起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猛灌。
趁着对方牛饮的空当,叶无眠也在打量着这位年过四十的“贤弟”:一身半旧的明光铠,红边黑底的皮甲上的血垢和胸前金属圆护上箭头留下的浅坑,就跟他那饱经风霜面孔下的疲惫和绝望一般清晰可见。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黑鸦军大将军——李从之。
烈酒入愁肠。酒水顺着从嘴角溢出,夹杂着鱼纹深壑的眼角流淌而下的眼泪,顺着络腮的垂须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几案上。眼前的这个看似顶天立地的高大汉子竟忽然抽泣起来,就像是头不甘垂死的受伤野兽。
眼下的场景让叶无眠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做出符合如今身份的反应,只好呆坐在桌前,任由对方肆意宣泄。
“你,还有你们,就真的打算袖手旁观吗?!”
李从之猛地抬起头来,低声喝问,水雾后的双眼尽是血红。
叶无眠依然是不发一言,冷面以对。
其实他根本上就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如今他对这具躯壳的掌握就跟患了阿尔海默茨氏综合症似的。也不知这是穿越过来的后遗症,还是原本这老头子就有老人痴呆,对于久远的事情倒是记忆犹新,但最近发生过的却是毫无头绪。
见叶无眠毫无反应,李从之一掌拍得坐榻一抖,猛地站了起来:
“无言以对了吗?你们不是自称执剑持道吗?如今的世道难道还有继续无动于衷吗?!”
说着,李从之抄起榻上的凭几,转身一甩,砸开身后那半开的房门。近晚的寒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同时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厮杀声。
“听听,你听听!”
李从之愤怒得双目欲裂,死死地盯着叶无眠,手指门外,
“襄阳城就要破了!三十万百姓,多少青壮会被杀死在城头,多少老幼会被饿死在家中,多少女子会被贱卖到关外?
这都是人命啊!难道,难道......你们真的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声音到了最后几个字竟带上了哭腔,这铁骨铮铮的汉子膝下一软,差点便要跪了下去。
“天地为洪炉,各有各命数......”
不知为何,叶无眠忽然脑海中浮现了这么一句,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李从之听了,身躯陡然一震,头颅深深地低了下去,全身颤抖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天地为洪炉!”
李从之忽而停止了颤抖,猛地大笑起来,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泪痕之中双目却全然没有了之前那种颓废和迷惘的神色,炯炯之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决绝,
“是啊,我们这等地上的蝼蚁就得有这样的觉悟。是生,是死,都是命,就得认!”
叶无眠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无法安慰什么,只好又无声地合上。
好在李从之看出了他的无奈,洒脱地挥挥手,把刚才带翻的胡椅一脚挑起,又重新坐了上去:
“记得当年你就跟我说过,守道人只是看炉童子,炉子不翻,只看,不管。方才是我忘了,着相了。”
说着,李从之拿过一个酒碗,满上,端起,
“无眠兄,对不住了。”
这是这位铁血将军今天的第二次道歉了。
叶无眠无言以对,只得举起身前那久久未动的酒碗,同样一口饮尽。
酒干,泪干。李从之抹了一把湿透的胡子,之前的英雄豪迈之色又重新浮上那张风霜脸庞。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一拍脑袋,猛地又站了起来:
“无眠兄,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着,没等叶无眠回话,李从之便急冲冲地奔门外而去,身影之急把身上的甲片都抖得叮当作响。
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
或许是受到残留感觉地影响,叶无眠无声地说了句与他这高中生年龄丝毫不搭的吐槽,而自己却没有任何违和之感,或许是这短短的几天里,自己和这幅身体的融合度又深了一层。那从今往后,还会有林醒吗?
还没等叶无眠为自身的迷惘叹完一口粗气,李从之便转了回来。只是,这一回,他的手脚变得轻柔了许多,之前还严肃刚毅的脸上浮现着压抑不住的小欢喜,就连下颌的粗须也因抿嘴止笑而在抖。
李从之一把掀开怀中的披风,将里头层层包裹的物事转向叶无眠。
“这......”
叶无眠一下子瞪大了双眼——面前的是一个绣着七彩睡莲的襁褓,一个小小的脑袋正从里面探出来,粉粉的,嫩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