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窗外正飘着蒙蒙的细雨。她起身走到窗前，感受着细密的雨珠迎面扑来，湿湿润润的，但凝不成水珠。房间的楼层很高，透过窗户，她看到近处的高楼在雨雾中朦朦胧胧，楼下的车和行人更是模模糊糊。她就这样穿着单薄的睡衣，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半晌，她感到一阵寒意。明明快要立夏，前几天也是热的不行，突然这一场雨，空气就又冷却了下来。云舒抱紧双臂，把窗户关紧，离开了窗前。
飞快的梳洗完毕，换好了衣服，云舒拉着琴盒离开了房间。刚出房门，恰好就遇到了从电梯里走过来的Renais。
“Shu！”Renais兴奋地朝云舒挥了挥手，“有一句中国话是怎么说来着？我前几天刚刚听到……”
云舒笑着，也没回应，只是进了电梯里，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心，心……心有灵犀！”Renais激动地一拍手，说这几个中文字的时候咬字有些用力，“对！他们说，只有亲人或爱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云舒斜眼看了一眼正笑得狡猾的Renais，摇了摇头。
“那你说……”Renais微微倾斜身体，用肩膀碰了碰云舒的肩膀，“我们是亲人还是爱人？”
叮——
电梯门此时正好打开，到了一楼。
“你确定要跟我讨论一下‘爱人’的问题吗？”云舒一手拉着琴盒，一手抬高拍了拍Renais的肩膀，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电梯。
听了云舒的话，Renais好像想起了什么，表情立刻垮了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云舒走出电梯。
“Shu，为什么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啊。你怎么变得这么坏？”
云舒笑一笑，任着追上来的Renais揽住自己的肩膀，看着他一脸的憋屈，心情一片大好。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把车开过来。”Renais看着细密的雨珠，把还要往前继续走出酒店大厅的云舒拉回来。
“没关系，雨不大。”
“不是担心你！”Renais按住云舒的肩膀，却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云舒身上，“是担心你的琴！”
说完，不等云舒反应，Renais就穿着半袖T恤，大步走入了细雨里。
云舒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其实琴盒是特别定制的，不仅减震防摔效果好，防水防潮也特别设计过了，倒是不需要担心。只是，从两人正式合伙之后，Renais就更加把她当作小孩子一样照顾着，生怕云舒生病受伤。虽然他嘴上说着是怕云舒影响排练演出，但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她知道Renais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她回想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候，Renais带她去了一个小小的酒吧庆祝，不知说到了哪里，两人便决定了要一起互相扶持合伙搞事业。那天晚上也是一个雨天，只是雨势更大些，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酒吧的窗户。两人当时也就坐在窗边的一个小小的卡座里，虽然是清吧，但音乐声依旧盖过了人们的交谈，再加上旁边雨滴拍在玻璃上的声音，让两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格外费劲，恨不得趴在对方耳朵边上大声嘶吼。云舒不记得那天Renais说了什么，更不记得那天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说了什么话，只记得他们分别举起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记得彼此肯定的、无声胜有声的眼神交汇。
云舒想，她总是那么幸运，可以遇到懂自己的人。
正想着，云舒笑了起来。恰巧Renais也开着车停到了酒店大堂门前。
“傻笑什么呢？”Renais从驾驶位上走了下来，打开了车后座的门，帮着云舒把琴盒放了进去。然后又打开副驾驶门，体贴地把手放在车门顶上，待云舒坐好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刚刚在笑什么？”Renais坐回驾驶位上，驾车驶离酒店。
“没什么，”云舒唇角一勾，“只是想到了我们那天在酒吧决定一起单干，还郑重其事地碰了杯。”
Renais一愣，倒是没想到云舒是想到了以前的事。他于是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其实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不过你的眼神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试一试。”
“嗯，那天晚上实在太吵。”云舒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没想到倒还真的发展不错。”
Renais轻轻应了一声，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沉默半晌，他还是没有忍住，张口慢慢地说道，像是边想措辞边说那样。
“其实，我们一起的第一年，我觉得很惶恐，很抱歉。”
“嗯？”云舒侧头看向Renais。
正好一个红灯，Renais停下车，转头也看着云舒，认真地说道：“本来你要去皇家乐团做首席，这对演奏者来说是多好的机会啊。不过，我觉得是我把你拉了出来，而第一年，我却几乎没能给你找来任何机会。”
“不去乐团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决定啊。”云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本就不喜欢被束缚住，所以就算去了，也不会有好的发展。”
红灯变绿，汽车重新驶进车流里。
“而且，那一年，虽然好像没有什么上台演奏的机会，但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云舒把手臂搭载车窗上，用手撑着脑袋，“我难得享受了一年的清闲时光，还开始作了曲。我们的第一张专辑，不就是那一年里创作出来的？”
Renais脸上的凝重渐渐散去。
“况且，那一年我倒是清闲了，只在家练琴谱曲就好。只是辛苦你，”云舒重新看向Renais，“欧洲各个国家几乎跑遍了，人也比现在清瘦很多。”
“这倒是。”Renais终于笑了起来，“那一年可把我累坏了，身体和心灵，都很累。”
“不过也多亏那一年，后来我们的演奏会和专辑才那么顺利嘛。”云舒伸手捏了捏Renais手臂，“幸好这肉又都长回来了，嗯，还比之前多了些。”
“Shu！”Renais的表情又生动起来，“都怪中国的食物太美味！”
云舒笑了起来，车里的气氛也松快许多。
那一年的记忆，对云舒来说，也是无法忘记的。
她去德国的第三年，从学校毕业后，很多乐团向她发出了邀请。只是，她不是一个适应“集体活动”的人，更不喜欢自己未来多数的时间在乐团，演奏什么曲子，去哪里演出，听着乐团的安排。只是，她也清楚，自己不是个适合单干的人，太多复杂的人际关系更让她措手不及、痛苦不已。大概是Renais看出来那段时间云舒的焦虑和迷茫，于是，他经常拉着她，和她交流，开导着她，最终了解了云舒真正在犹豫的，思前想后，提议两个人合伙，由他来帮云舒解决一切人际交往和所有她不擅长的事情。而Renais之后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尽全力帮云舒处理着所有外界的事务，让云舒能够安心的练琴、创作。
可刚开始的那一年里，事情并不想他们预计的那么简单。在云舒毕业离开校园之后，又拒绝了乐团的邀请，在一群金发碧眼、同样天赋异禀的音乐人面前，云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尽管手握很多奖项，收获了很多的称赞，可亚洲人的面孔好像本身就是一个屏障。因此，他们一起合伙的第一年，云舒真的没有太多机会可以上台演奏。云舒本身也因此变得有些消极，甚至有了回国的打算。而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消极的情绪和被困住的处境，云舒在家里除了练琴之外，还灵感大发，谱了曲。Renais那一年一直干劲十足地满欧洲跑，也幸亏这一年的努力，他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网络。从那之后，云舒的专辑也好，演奏会也好，事情慢慢开始变得顺利。一时之间，云舒成了各个音乐杂志和演奏会的座上宾，她谱的曲和演奏的作品都在圈子里风靡起来，收获了无数的赞誉，她也在欧洲名声大噪，几乎人人都认识了这个东方面孔的大提琴手。
不过云舒当时没能察觉到，原来那时的Renais也曾这样焦虑过。一直以来，都是他以一副积极乐观的面孔，鼓励着云舒，相信着云舒，而她好像也把Renais这样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当作是理所当然了。云舒反思自己，好像一直以来，她总是受到保护的那一个，而也正因如此，似乎她也自然而然把自己当作弱势的那一方，觉得只有自己需要被关注，而忽略了身边人也有脆弱的、需要保护的一面。
她这样想着，侧头认真地注视着Renais的侧脸，轻轻地说：“谢谢你，Renais。”
“啊？”Renais一怔，慌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云舒，又回过头去看着前面的路，然后再次回头看向云舒，如此反复了几次。
云舒看着他傻乎乎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没事，你好好开车吧。”
“好吧。”Renais有些无奈，不过似乎他也适应了云舒偶尔不着边际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
云舒的嘴角继续扬着，她把手臂搭在车窗上，用手拖着脑袋，听着雨刷来来回回的声音，透着朦朦胧胧的雨雾，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人、车、树、楼，突然想到在国外听到有这样一个说法——“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她倒是从来没能理解这句话为什么是形容人很紧张。因为就像她现在这样，觉得莫名的舒服，就像千万只蝴蝶在她的肚子里飞着，翅膀轻轻地拂过，痒痒的，又很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