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兰看着那双眼,原本琥珀色的眼像那种千年古玉一样,有着令人沉沦的凝重和深幽。
犹记得仅仅只是因为她在这双眼里看到深幽的那一点,像是百万年前被流动的树脂包裹的昆虫,带着对命运的绝望和不甘,凝滞在了那一刹那。
油然而让她生出了疼惜,痴恋,缠绵,和沉沦。
一望便是入了那一生的魔障。
来生我愿化作石桥,经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换得你今生春日午后片刻的驻足凝望--之后的许多年,她用自己的一生,印证了这一句话长长久久的执着。
可是此刻这双眼里,却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战栗,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大丈夫安身立命但求问心无愧,我是卫家的人,这一点,不可辩驳,如果要我为了贪生怕死而舍弃家族,却是我卫霜做不到,也不愿做的!”
谢文兰闭了闭眼,莹然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恨,手指着牢里那些熟悉的让她厌弃的脸怒道:“你口口声声说卫家,可是他们呢,堂堂嫡子风餐露宿的时候他们在哪?他们安享荣华时你在哪?谋朝篡逆的时候顾忌过你吗?为什么,这些人值得你为他们同生共死吗?”
“住口,家就是家,我说过,没有这个家,就没有我卫霜,他人可以待我不义,我不可以待人不孝,何况祖母一向待我不薄,我的妹妹,弟媳,她们何辜,要我堂堂男儿苟且偷生,恕我卫霜做不到。”
“哈哈,好,好,不愧是国公府的后代,我卫彦晚节不保愧对祖宗,不过有子如此,也该阖目,霜儿,是老父对不起你,你这媳妇给了你机会,好好珍惜,谢大人,老夫知道你来所谓何事,谋逆之事乃老夫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干,求圣上看在老夫兢业一身,先祖厚功份上,放过老夫家人吧!”话音未了,一人突然从老太君尸体边站起来,冲着牢墙猛得撞了过去。
“爹!”凄厉的尖叫与嚎啕大哭声瞬间划破黑暗的寂静。
暗红的血,刺痛了谢文兰的眼,也染红了卫霜的眼。
她呆呆的看着卫霜深幽的眸子里,冻结了一层霜寒,再没有往日一丝的温柔。
她的心,随着冰霜,开始坠入了无尽深渊。
失落的空寂感让她忍不住捂住心口,惶然失措的唤:“霜哥……”
“满意了?”往日好看的唇角裂开的却是嘲讽的微笑,打断了她,看着她,像是看陌生的人:“我知道你恨他们,现在如你所愿了?是不是满意了?”
她张张嘴想要辩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他护他,想要他平安,可是不知为何,她突然失语。
纤长浓密的睫毛扑扇了下,盖下所有的冷漠和疏离,卫霜再没有言语,反身过去,默默的将父亲的身躯和祖母的安置一处,用袖口,仔仔细细擦拭父亲脸上的血污。
一边低着头平淡的道:“谢大人,请回吧,你已经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声音,冷如坚石。
跟随进来的谢怀成沉着脸默然良久,终于上来拉住谢文兰的手臂一言不发往外拖。
“不,霜哥,霜哥!”谢文兰不甘心的大叫,只是不见他抬头看一眼。
父亲的手,像铁钳一样无法挣脱,用生命去爱的人,再不肯看她一眼。
绝望,像冰冷的雪,没顶窒息。
“我错了,错了霜哥,你原谅我,你看看我吧,我错了求你原谅我吧!”她尖利的叫,挣扎。
有冷冷的声音,横刀列血切断了她的一厢情愿:“从此,两不相干,永不相识!”
列队甲胄从身边重重踏过,只听耳边有尖细的声音高声道:““圣上有旨,卫国公与太子谋逆篡国,十恶不赦,着抄灭公府,一应物用充入府库,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钦此!”
不,所有的意志出离了身体,两耳嗡嗡作响,谢文兰只觉喉头一甜,噗一口喷了出来。
头一歪,坠入黑暗。
他恨她,这是她最后的意念。
她错了,她害死了他,还有他的家人。
如果生命重来,如果有的话。
也许她应该放弃与他生生纠缠,只愿他平平安安。
她不该爱他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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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胸口一阵阵发冷仿佛碾压过什么东西憋屈压抑,她几番挣扎之后猛然一声吼叫,一下子拗了起来!
“小小小小姐,你,你醒了!怎么了这是……!”身旁有人怯怯道,终于把她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
头顶是一片紫褐木梁,房梁和窗户上的纹路都只是一些简单的花鸟,甚至单单是些光面。
梁上的木头漆面还有些斑驳,没有她喜欢的如意白子图,藻井的花纹,却是难得前朝的手笔。
这不是她熟悉的房间,这是哪儿?
身下是一个螺钿玄漆隔断拔步床,纹饰是南方常见的荷叶牡丹花叶,不过落了几处漆面,床旁有一个洗漱用的架子和梳妆台,再右手,便是一个大衣橱,看漆面,也是有些黯淡。
除了靠窗下有个简单的博古架,架子上列着几个器皿外,灰扑扑的。
身上的被褥是青色闪金的蝴蝶纹被面,身后的靠枕一水同色的料子,料子是上好的苏绣,只是同样的,也够陈旧的。
“小姐……”身旁小丫头再一次怯怯唤道。
她侧头看过去。
却是一个总角的小丫头,头顶的两髻松散得扎了两条青色的发带,脸色有些发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闪烁烁的。
身上着一件青碧色半旧的圆领交衽素色窄袖小衫,由胸下垂苏淡绿棉布素纹襦裙,通身只有耳垂上垂了一对绿松石的耳钉。
再低头看自己,淡粉色暗云纹的抹胸外罩着素白对襟亵衣,一双手细细小小不曾张开,显见得也不过就和这丫头一般年岁。
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反应不过来。
“小姐,你,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要不奴婢去叫嬷嬷来?”小丫头看她不说话,又怯怯问道。
她看着小丫头愣愣了许久,捂着额头皱眉又皱眉,好半晌突然憋出一句话来:“这是哪?”
小丫头闻言也发愣,同她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讷讷道:“这是您的卧房啊,小姐您可是昏了一天一夜了,有没有好点啊?”
“我的?”她愣愣的道,又愣愣打量了遍四周。
没有她喜欢的细颈青瓷花瓶,没有她最爱的折枝牡丹,没有她喜欢的影青雕镂卷草纹熏炉,更没有她最喜欢的紫檀螺钿拔步大床。
她捂着额头只觉一阵阵跳痛,仿佛告诉她,一切是真实的,而不是梦。
无力往后倒了倒,手触及到枕边一卷书。
低头一瞧,入目几个大字,丁酉年春。
丁酉年,大秦大观十二年!
“小,小姐,您,你没事吧?”小丫头瞧着姑娘呆呆的表情有些后怕,讷讷问。
看了看窗,一株新鲜的桃花斜斜无力地插在一支净瓶里,心中一动问:“今儿个,可是大观十二年?”
“是,是啊。”小丫头回答。
“几月几?”她声音带了几分颤抖。
“三月初五,怎么了小姐?”
……她这是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里了么?
望着面前小丫头稚嫩的脸蛋,她突然油然生出复杂的感觉,是感激,是哀叹,是无奈,是欣喜。
该说自己这执念太深呢,还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她呢?
感叹之余,她脑子里那点属于这个身体的回忆,像是底下河,慢慢渗了出来。
“小姐,你别吓奴婢呀,您,奴婢还是去唤云嬷嬷来吧!”小丫头眼看面前的小姐神情恍惚,急道。
小丫头应该叫小翠。
……,还真是挺大众的名字,眼看着女孩就要跑出去叫人,她赶紧道:“小翠,回来,我没事。”
小翠脸上总算露出几分欣慰,赶紧跑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小姐您感觉好点了没?可把奴婢吓死了,有没有觉得头晕啊?身子有没有不舒服的?嬷嬷说您一会醒了要赶紧喝药去去寒气,您不醒,奴婢可担心了,药在隔壁一直温着呢,这就给您端去。”
噼里啪啦碎碎念之后,小翠又拔脚就往隔壁跑,一个不留神撞在了一个绣墩上,雪雪呼痛着一瘸一拐没停。
这丫头,刚才怯生生瞧着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看她醒来却一下子琐碎起来,做事还有些毛手毛脚的。
能在一个小姐面前伺候,应该是贴身的,作为一个贴身的丫头却是这般不稳重,难道她是个庶出的小姐?
这可是要命了,在大家族里浸淫了这么多年,庶女有多难过,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小翠很快托着个托盘颠颠走过来,一股子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不由令她皱眉。
她向来很讨厌喝药,从来都是。
“听说大小姐醒了?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啊!”尖细的高嗓门打断她的思绪,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