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大观二十二年,京都安平坊,楚国公府。
时值仲秋,昨夜吹了一宿的北风,北风席卷着西北高坡上刮来的尘土,一日一夜间将原本喧嚣繁华的京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沙。
这一日,本是国公太夫人薛太君七十整寿,阖府上下披红挂彩,紫绫宣阁。
然而经由一夜洗礼过的国公府,残花凋零,落叶枯黄,横七竖八的缎带已不复当初的整洁,反显狼藉。
幽幽长巷中覆盖着红墙黛瓦的梧桐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峥嵘刺天,朱漆大门铜兽首门环上醒目的两条官家封条和蹲踞在大门口的两只铜鎏金石狮无声的形成一片肃杀。
曾经鲜花着锦的繁华,都成烈火烹油的煎熬。
在萧瑟空寂的国公府西厢扶摇院,隐隐还有人声。
“主子你看这样,是不是瞧着人精神多了?”喜鹊持着手中尚滴着露水的秋海棠左右在面前的主子发髻上移动,试图找个最佳的位置。
谢文兰的面色有些苍白,恹恹摇了下头:“挑个素净的簪子便是了,又不是去让人赏的,那等阴测测的地方有什么好打扮的。”
身后熨衣的鹩瑶与喜鹊互相看了眼,她过来将手上的绿纱窄袖短衫服侍着玲珑穿妥帖,又将一件橙色双鸟连珠纹织金半臂披上,取过绿金色披帛,边忙碌边道:“这可不像主子您平日的气势,姑爷在牢里头见天不是蜘蛛就是老鼠的,您要再这么灰扑扑的去,岂不是让他更闹心,正是因为要去那等地方,才该打扮的鲜亮些才好。说不定精气神一好,也就能体谅着您为他的心思了。”
谢文兰正由着俩丫头替自己穿上红黄相间条纹百褶樗蒲棱锦裙,系上平日最喜欢的鎏金银链熏香球,缀上五彩络子,闻言倒是浅浅一咧嘴:“你这丫头的嘴,莫不是在变着法影射你家主子我是蜘蛛老鼠不成?”
一旁喜鹊噗嗤一笑:“可不就是,还是主子您聪慧,一听就明,平日里姐妹哪个不被这小蹄子碎嘴过,您可别轻易饶了她去,不然她就该上房揭瓦了!”
鹩瑶一把抢过喜鹊的花,作势要打:“死丫头,你这可是见不得我好是吧!”
两个丫头嘻嘻笑闹,谢文兰也不以为杵,脸上淡淡掠过一抹笑,很快隐没在面前的玄鸟鱼纹铜镜中。
见主子脸色肃然,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很默契的收了声,谢文兰却看了看自己面颊上的妆容,从剔红荔枝纹的胭脂盒里用小指头沾了点在脸颊处点了下,抹开来,顺势用力拍打了几下,这才满意的看到自己的脸颊有了往日的红润。
又弯了弯唇角,逼出几分笑,耿直了脖子挺起胸:“鹩瑶说的对,倒是该拿出我平日的气势来,断然不能让这个家,把姑爷毁了,不穿这条裙子,去,把我那件新染的夹缬五彩罗裙拿来,喜鹊,帮我挽个飞鸿髻,把花给我插上。”
见自家主子字字句句流露出旬日的气势来,二婢一喜,忙不迭照着吩咐打扮停当,这才随着谢文兰走出屋子。
屋外荷塘残败的雨荷在池塘里与落叶萧瑟成一片,谢文兰却看也未看,错身而过,从西北角门出了国公府,雇了的轻轿接上主仆三人一路行到大理寺刑狱大牢前。
门口却不期然遇上从内出来的礼部左仆射谢怀成。
“爹!”她略有些讶然的唤道。
谢怀成闻言抬头,面色一沉,踏步上前,拉着她往一旁站定:“胡闹,这种时候,你一个妇人家,乱跑什么?”
谢文兰一仰头:“里面关着的是我的夫君,我岂能不来,爹又为何来?”
谢怀成目光闪了闪:“总之,朝廷的事,不是你可以管的,好生听话,既然遇上了,就和爹爹一起回家去,自当你没嫁过这个人,日后爹爹一定给你再寻一门更好的亲事,走!”
谢文兰面色一变,顾不得疼,反手握住父亲的臂膀:“爹爹,你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过我,若是能将国公府与太子谋逆的证据找出来,你可以帮我保住霜哥,皇上不也是答应了的?难道你们要反悔?”
“住嘴!”谢怀成低喝:“今上是你能议论的?说了你也不懂,爹答应过是不错,不过是那小子自己不识抬举不肯与卫家划清界限,圣上如今是铁了心要拿卫家开刀的,你以为这小子还能躲得过去?”
谢文兰面容巨变,铁青一片,摇头道:“不,不,不会的,霜哥不会不要我的,他不会为了那个从来不看重他的家不要我的,我不信!”
“哼,迂腐,老夫算是看错了眼了,还以为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呢,兰儿乖,听话,如今卫家一倒,我等南面一派自然要受皇上重用,凭爹爹日后的权势要给你再找一个夫家定然不是问题,这种不识时务的蠢才,不要也罢。”
“不!”谢文兰拼命摇头,眼中已见狂乱:“爹,你让我见见他,我去劝他,霜哥会听的,一定会的,求求你了好不好!”
谢怀成沉吟了会,望着女儿含泪哀求的目光,终是不忍:“好吧,就这一次,若是肯,自然是好,你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听从皇上安排,株连九族的事,老夫会想法子求圣上通融,毕竟皇上如今正是爱才用才之时。若是他要做个愚孝的笨蛋,那也就不要怪天威无情了!”
“嗯!”谢文兰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应了。
黑魆魆的牢房,四周丈高的围墙使得一天里见不着几丝阳光,正如鹩瑶随口说得,潮湿阴冷处,时不时就有爬虫和老鼠穿过。
谢文兰心如油煎,这样的地方,卫霜虽有过颠沛流离的经历,这么多年国公府嫡子长孙做下来,如何能受得了?
牢头引着她一路到地,远远就瞧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即便此刻散发披肩,一身狼藉,即便镣铐加身,她还是一眼就辨出人来:“霜哥!”她扑上去,抓住牢门口的栏杆唤道。
“霜哥,是我呀,是我,兰儿,你还好嘛,我,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点心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见他不理睬,她又急切唤道。
背对着他的身子依然没有动,如同僵直了的雕塑,散发着一缕冷冽,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她不禁有些愕然,细细瞧去,对面墙头一个小小的风洞射进来些许光,投射在寸许见方之处,凌乱的稻草地上,横亘着一个人。
四周几个人或跪着,或匍匐着,隐隐的啜泣传入耳中。
不等她细看清楚,一个人突然冲过来冲着她呸了口:“你这个贱女人,狐狸精,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是你害死了祖母,我们卫家有你这种黑心黑肠的女人做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还敢来,滚,你滚啊!”
尖利的指尖就要划开她的面颊,她一把抓住那只手,强自镇定:“卫尔雅,我没工夫听你放肆,我也不欠你们卫家什么,你走开,我要和霜哥说话!”
卫尔雅怒目圆瞪,漂亮的脸如今却是一脸脏乱,她动弹不得,只能扭头大叫:“哥,哥,这就是你找的好娘子,好到把咱们一家子送上断头台的好夫人,你还要护着她吗?你要祖母在天之灵都无法安息是不是!”
谢文兰猛推了把卫尔雅:“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平日里你敬重过我一分是你嫂嫂过没有?你们卫家有什么地方对得起我过?自以为累世簪缨钟鸣鼎食就可以任意糟蹋别人看不起别人吗?霜哥呢,他半生颠沛,你们真当他是家人过没?我只认他是我夫君,至于卫家,我不稀罕也不在乎!”
“够了!”断喝之声如惊雷,打断了她的斥责,那僵立着的背影,慢悠悠的转了过来。
虽然一脸的疲倦,虽然一身的狼狈,只不过那张曾经让京城女眷为之倾倒的脸,依旧是俊美非凡。
剑眉入鬓,睿智中透着凌厉,宽广的额头将一种厚实糅杂在深邃广袤的眼中,琥珀色泽的瞳仁就像那种古玉一样,带着亘古长远的悲凉和凝重。
他朝她走了几步,站定在一寸开外,修长挺拔的身躯傲岸一如寻常,只是那看过来的眼,再没有了往日的润泽。
他身后的一缕阳光透着正好投射在他的头顶,像是天人一般,让他浑身沐浴上一层淡金色的锦衣。
他是出色的,一直都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不仅仅只是因为这张俊美的脸。
然而此刻这尊精美的雕像却透着从未有过的森冷和厌弃。
“谢文兰,你居然……我看错了你,你要是要你的荣华富贵走便是,我这就休书与你,卫家与你从此各不相干,你走吧!”
谢文兰只觉晴天霹雳,愕然半晌,声音颤了颤:“霜哥,这个家从来都没把你当成家人过,你,你却要为了它,舍弃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