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日本参谋官岛村少佐和翻译官石井大尉等人登上“康济”舰,前来检查武器的解除情况。
“康济”号的舰长萨镇冰冷冷地看着这些人,任他们随意检查。日本兵本以为“康济”舰是艘武装运输舰,上船后才发现其实是艘鱼雷练习舰,吨位也只有900余吨。“康济”舰的舰炮早已从炮架上卸下,鱼雷也摘掉了管信,只剩下30支步枪架在一起。
萨镇冰和士兵们排列整齐,岛村少佐上船时本趾高气扬的,见他们军容整齐,也不便放肆,只得令日本兵将小炮、鱼雷和20支步枪运走,只给萨镇冰等人留下10支步枪,以备不时之需。
日本兵离开“康济”舰后,萨镇冰派人通知杨发等人将丁汝昌等人的灵柩运上船。
在海军公所的院子里,依次放着丁汝昌、刘步蟾、杨用霖、戴宗骞、沈寿昌和黄祖莲6位殉国将领的灵柩。沈寿昌是“济远”舰的大副,早在去年丰岛海战便已经殉国,但“济远”舰的水兵们不愿将他们大副的遗体埋在刘公岛,因而重新起运;黄祖莲则是“广丙”舰的大副,在炮击被日军攻占的南帮炮台时不幸阵亡。
杨发和夏景春,还有几十名弟兄们在昨夜便一直在这里护卫这6位殉国将领的灵柩,杨发还给每具灵柩安排了8名士兵,届时将灵柩抬送上“康济”舰。
这时,原“靖远”舰管带叶祖珪进了院子,他手扶了扶丁汝昌的灵柩,转头跟杨发说:“差不多了,起运吧!”
杨发答应了一声,闷声道:“起运!”
48名卫兵起身,将6具灵柩稳稳地抬起,杨发还生怕惊动这些已经沉睡的将领们,他连声嘱咐道:“轻点,轻点!”
当士兵们走出海军公所的时候,夏景春再次回头看了看这个熟悉的地方,那院子里有丁汝昌亲手种下的紫藤,那门口有大石狮子,那屋檐上还有已经陈旧的大红灯笼。在最后的恋恋不舍中,一群人走出了海军公所,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在叶祖珪的率领下,水兵们抬着灵柩,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缓缓地走向铁码头。当他们踏上铁码头后,步调的一致,使得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码头上更加刺耳。一片沉默中,抬送灵柩的队伍一步步向“康济”舰缓缓走去。
此时,日本舰队早已停止了奏乐。在伊东佑亨的命令下,各舰士兵都来到甲板上目送“康济”舰离去。当这些人看到北洋舰队的水兵们抬着6具灵柩来到铁码头的时候,喧嚣声停止了,留下的都是肃穆和寂静。伊东佑亨也亲自来到“松岛”舰的前甲板,静静地看着丁汝昌等人的灵柩被抬上“康济”舰。
在“康济”舰上,程璧光带着士兵们列成一队,迎接6位将领灵柩的到来。牛道台也已经在“康济”舰上等着了,他招呼士兵们:“慢点,慢点!”在程璧光的指挥下,6具灵柩被相继放上“康济”舰。
随后,各舰的管带、大批的士兵们和剩下的洋员们也陆续登上了“康济”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负了伤,脸被烟火熏得焦黑,水兵服上溅着鲜血。有的伤兵被同袍搀扶着,缓缓地登上“康济”舰。他们的身上,两手空空,没有武器,除了伤痕,什么都没有。
一位带伤的旗手,手里还攥着一面已经破旧的黄龙海军旗,他默默地走到“康济”号的舰尾,把那面遗存的军旗缓缓升起。很多士兵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脸上满是悲壮。这一刻,铁码头下的海水声似乎也在呜咽,有的人在默默流泪,甚至痛哭失声。
“回视龙旗无孑遗,海波索索悲风悲!”这一天下午,刘公岛的上空乌云密布,细雨蒙蒙,此情此景,怎不让人伤悲!
下午4点,“康济”舰升火起航,离开铁码头,离开刘公岛。
在汽笛的哀鸣声中,在日本舰队的注视下,“康济”舰迎着潇潇冷雨,凄然离开威海湾,向烟台港驶去。北洋舰队这些战后余生的海陆兵勇和洋员,伴着6名殉国将领的灵柩,默默无语。在痛苦的沉默中,汽笛的哀鸣听起来更加刺耳。
栏外冷雨潇潇,白浪滔天,诸人万般滋味,凄凄惨惨。由此,曾经在全世界排名前八的北洋舰队,最终全军覆灭。
遥想10年前,北洋舰队樯橹如云、旌旗当空的时候,谁又曾想到过如此惨烈的结局?
夏景春与杨发守卫在丁汝昌的灵柩旁边,他看着刘公岛渐渐远去,两岸炮台也日益变小,终于消失在茫茫大海中。他转过身,看着这6具灵柩,突然想起一件事:护军统领张文宣的灵柩呢?
杨发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岛上的护军弟兄们不肯让张大人的灵柩和我们一起走。”
夏景春很惊讶,问:“为什么?”
杨发说:“他们说,投降的是水师,他们岛上的护兵并没有投降,所以不能让张大人的灵柩乘‘康济’舰回烟台,他们坚持要用民船运回。”
杨发沉默了一阵,又说:“随他们去吧。”
夏景春听后,也陷入了痛苦的沉默:屈辱像是毒蛇,又像是蚂蚁一样,吞噬了他的全身,让他感到麻木,像是丢了自己的魂魄一样。
站在“康济”舰的船尾,夏景春回首刘公岛,但它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了。在海面上,偶尔也会有沙鸥点点,它们在舰尾的龙旗边盘旋,似乎不忍离去。黄龙旗在风中飘展着,依旧和原来一样。
他还看见,“康济”的舰尾喷着巨大的浪花,浪花变成雪白的泡沫,随后在海面上形成一道白影,这道白影的起点是刘公岛,但它已经遥不可及了。
雨停了,夕阳残照里,飒飒的西风铺天盖地地吹来。夏景春闭上眼,似乎看到那古老又孤独的刘公岛,仿佛一位寒风中的佝偻老人,在默默地送别他们。
夏景春知道,他们是从刘公岛来的;有一天,他们还要回到那里。
2月17日晚上,“康济”舰和一些民船陆续抵达了烟台。上岸后,牛道台见到烟台道刘含芳后,便把对日本人说的那套谎言又说了一遍,并一口咬定是丁汝昌主持了投降,随后又自杀殉国的。
听了牛道台的话后,刘含芳给李鸿章发电报,提出将这些剩余的海陆将领送往天津,听候发落。李鸿章接到刘的电报后哼了一声,吩咐手下立刻回电:“海军的这些将领,都是按照军舰来支领薪俸的。如今兵败舰亡,要这些人还有何等用处?让他们全部先回原籍,以后再说!”
无奈之下,叶祖珪、邱宝仁、林国祥、程璧光等人随后被遣回原籍,听候朝廷的发落。不久后,朝廷发布谕旨,将这些人和牛道台等岛上官员全部革职,听候查办。再后来,除了“康济”舰改缺为差外,朝廷干脆把北洋舰队的所有武职,从提督到总兵,从千总到把总,加以彻底裁撤。也就是说,北洋舰队在编制上已经被一笔勾销了(当时在北洋舰队中担任二管轮的黎元洪,也是在这时失业并改投张之洞门下,由此飞黄腾达并在民国后当上大总统的)。
自此以后,北洋舰队便永远成为了历史。那支曾经龙旗飘扬的舰队,那些雄视亚洲的军舰,那些勇敢英武的舰长,那群忠诚活泼的水兵,都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深处。和这支舰队一起消失的,则是国人曾经的舰队梦和强国梦。
如今,梦想破碎,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