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失陷了。
不过7天,这座耗资上千万两银子打造的“远东第一要塞”就城门洞开。
旅顺的失陷,对清廷震动极大,因为日本人的战火不仅烧到了中国境内,而且直接威胁到京畿地区。年轻的光绪皇帝得到这个令人憎恨的消息后又惊又怒,他大发雷霆,随后便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森严的紫禁城内,皇帝在大光其火,底下的大臣们则在噤若寒蝉的同时,却又不时地用幸灾乐祸的余光瞟一下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暗中庆幸自己不是主要责任人。风暴将至,早已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李鸿章尽管在脸上勉强装出镇定和漠然的样子,但还是难以掩饰其内心昨夜的雪下得很大,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只看到远处海滩上白皑皑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沙滩、哪里是礁石。唯一可以辨别的,只有那千年不变的海浪,它们带着灰白的泡沫,依旧按照固有的频率,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早已熟悉不过的浅滩。
的焦灼和无奈。
光绪皇帝坐在高大的宝座上,一脸怒容,他狠狠地敲着面前的宝案:
“旅顺基地,请的洋人设计修建,耗费国库上千万两银子,是谁说的‘固若金汤’?又是谁说的‘东亚第一要塞’?现在好,不过几天时间,便拱手相送了!还说什么‘水陆相依,北洋舰队遥为声援’,朕倒也问问,如今这声援在哪里?”
说罢,光绪狠狠地瞪着李鸿章,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李鸿章被皇帝盯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这时,侍读学士文廷式首先大发议论:“中国练海军已近十年,倭人练海军也不过二十年,何至于不敢出战?”说完,他又义愤填膺地将矛头直指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臣听说丁汝昌本是一庸才,一贯畏怯避战,付之以提督重任,实在是选错了人!臣恳请皇上撤换此人,另选良将!”
御史安维峻也趁势出奏道:“臣听说旅顺将士浴血奋战之时,丁汝昌在蓬莱阁中花天酒地,酗酒招妓,若无其事。据军中舆论说,丁汝昌里通外敌,一旦事情紧急,恐怕会逃往海外。如今旅顺已失,倘若日军直扑威海,难保丁汝昌非逃即降。如此一来,我之铁甲等船恐尽为倭贼所得。事已至此,实在是不堪设想!请皇上速速将丁汝昌锁拿解京,交刑部治罪,以防该提督线索潜通,预谋逃叛。”
各大臣听后,又惊又怒,连连附和称是。
这时,刚被任命为山东巡抚的李秉衡也上奏道:“旅顺危急之时,丁汝昌以回顾威海为名,率兵舰望风先逃,令旅顺军心动摇。前次牙山之败,‘致远’舰冲锋独进,丁汝昌不为救援,实属督率无方,致舰队大败。臣听说,丁汝昌骄玩成性,不知儆惧,倭贼前次登陆,丁汝昌将兵舰带至威海躲藏避战。如今倭船四处游弋,也不见丁汝昌出击一次。还有,前几天从旅顺逃回威海时,因仓皇夜遁,致将‘镇远’舰触礁损坏,实属不可饶恕。请皇上立赐睿断,将丁汝昌明正典刑,以惩效尤。”
在大臣们的抨击之下,李鸿章虽有心回护,但也不知从何说起。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些同僚的指责看似是针对丁汝昌和北洋舰队,但事实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是,现在宝座上的皇帝太年轻、太冲动了,他就爱听一些慷慨激扬的话,以为这样就可以大振国威,但战争……残酷的战争,并不是靠言语能够解决的,这完全是铁与血的考验,是以国运相搏的致命游戏!
在最开始的时候,李鸿章是不希望开战的,因为他知道清廷的家底,但在一些御史和亲近大臣的鼓动下,光绪皇帝一意主战,结果导致局势一再恶化,最终难以收拾。
当时的清廷,文恬武嬉十余年,陆军的武器、训练、建制等都远远落后于日本的近代陆军;在海军方面,清廷虽然有貌似强大的北洋舰队,但近十年没有购进新舰,而日本却时刻以中国为假想敌,一切为了军事,一切为了这场战争,将最好的资源全部用到了军事上。因此,甲午战争的结果看似出乎意料,实则是理所当然(这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起源,在甲午战争尝到甜头后,日本更是变本加厉,最终导致了其在二战中的崩溃,这是后话)。
李鸿章还没有等到机会为自己和北洋舰队申辩,光绪皇帝便已经在激愤之下令大臣拟旨:“海军提督丁汝昌,统率海军多年。自倭人肇衅以来,迭经谕令统带师船出海援剿,该革员畏葸迁延,节节贻误。旅顺船坞是其专责,复不能率师援救,实属恇怯无能,罪无可逭。着拿刑部治罪!”
随后,光绪皇帝又直接给李鸿章下命令:“丁汝昌难当大任,北洋舰队必须换帅。朕记得前些年道员徐建寅曾协助你参与了购买‘定远’和‘镇远’两艘铁甲舰的事宜,听说还翻译过《水师操练》《轮船布阵》等书,看来对海军颇为熟悉,可去考察一番,是否能胜任海军提督之职。
另,‘镇远’管带林泰曾自杀身亡,‘镇远’须指派新管带,如今可有人选?朕听说前英国提督琅威理曾称‘镇远’大副杨用霖才能突出,由其继任管带,是否妥当?还有,如今倭贼已夺旅顺,后面恐怕进攻天津塘沽,将对京畿不利,须前去仔细查看防卫情况,万不得大意!”
李鸿章回奏道:“杨用霖行伍出身,未经学堂学习,升任‘镇远’
管带实属超擢。依臣之见,‘镇远’管带当由‘靖远’管带叶祖珪接任。至于道员徐建寅,他虽熟悉洋务与海军,但未经实战,恐难胜任提督之职。”
光绪皇帝心头火起,怒道:“时值危难之时,还提什么正常接任?”
李鸿章见皇帝发火了,只得回奏道:“杨用霖确系将才,擢升也未必不可。只是倭贼时时威胁,临阵换将恐怕对军心不利,还请皇上暂缓将丁汝昌治罪,容他戴罪立功。至于徐建寅,不如先让他前往威海考察一番,再论不迟。”
光绪皇帝哼了一声,道:“丁汝昌实在该死,他的事朕自有主意。当务之急,乃是天津塘沽的防守,要是此地有失,定不饶恕!”
说罢,光绪皇帝便拂袖而去,李鸿章和众大臣也只得唯唯而退。
11月的北京,寒意笼罩,路上并没有多少人,战争的气氛似乎把商业的气氛也冷却不少。在御前会议结束后,李鸿章和徐建寅相约一同出京,分别前往天津和威海。
在城门口临分手前,李鸿章请徐建寅对目前的北洋舰队详加考察,届时给自己一个参考。徐建寅面对已是两鬓斑白的李鸿章,不免有些感叹,他说:“中堂大人,此次去威海,卑职不过是代传圣旨,至于担任北洋舰队提督一职,卑职并无非分之想,也确实无这个能力。当年卑职蒙中堂大人看得起,虽然参与了监督军舰的建造和购买事宜,也曾翻译过几本兵书,但那都是纸上谈兵,恐怕于实战并不管用。中堂大人,北洋舰队提督这个责任,卑职可真是担负不起啊!”
李鸿章叹道:“我何尝不知皇上对丁汝昌不满,可如今朝中无人,谁又有能力去担任这个提督之职?值此危难之际,谁又愿意身涉险地?你此次去威海,一定要好生安抚丁汝昌等人,切不可引起内乱。到天津之后,我还要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你且转告丁提督,让他不必过分担忧。”
李鸿章交代完后,两人便各自启程,一往天津,一往威海。
徐建寅是江苏无锡人,其父徐寿是晚清知名的科学家。在父亲的影响下,徐建寅自幼酷爱技艺,并跟随父亲学习西学,因而得以精通外文。同治二年(1863年),徐氏父子与知名的科学家华蘅芳等人一起研制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台蒸汽机,并在此基础上,制造了第一艘以蒸汽为动力的轮船“黄鹄”号,曾国藩对此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后来,李鸿章在筹建北洋海军的时候,曾上疏推荐徐建寅以驻德使馆二等参赞身份赴德、英、法等国考察军工厂,并协助驻德公使李凤苞订购铁甲舰事宜。
在欧洲的四年中,徐建寅兢兢业业,他遍访了德、英、法三国并认真考察了克虏伯、西门子、伏尔铿等着名工厂的生产状况,经过反复考察、论证和洽谈价格,最终决定在德国伏尔铿造船厂定造“定远”和“镇远”两艘铁甲舰。造船期间,徐建寅还经常去工厂抽查质量并审核施工图纸,以确保订购军舰的质量。光绪十一年(1885年,也就是中法战争结束后),“定远”和“镇远”两艘铁甲舰建成回国(同行的还有“济远”
舰,当时因中法战争而迟延交货),在整个购舰活动中,徐建寅可谓是立下了大功。
徐建寅来到威海后,丁汝昌立即派人前去迎接,但令他万分沮丧的是,徐建寅来到海军公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宣读了光绪皇帝命将丁汝昌革职问罪的谕旨。丁汝昌听后脸色苍白,羞愧难当,他二话没说,便自行摘去了顶戴花翎,随后回房以待罪之身闭门思过,等待刑部来人处置。
“丁军门要被朝廷治罪了!朝廷派人来抓丁军门了!”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刘公岛,水兵们大为不平,个个义愤填膺。刘步蟾等管带听后也是气愤异常,他们在刘步蟾的率领下,纷纷来到徐建寅的住所抗议,并恳请朝廷收回成命,以安军心。
“定远”舰管带刘步蟾是北洋舰队的副提督,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丁汝昌,他说的话还算冷静:“徐大人,临阵换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这个不用我多说。别外,丁军门对朝廷忠心耿耿,平日里勤勉有加,这在军中有目共睹。如今大敌当前,军心不定,要是换个外行来当提督,这不等于是把北洋舰队往绝路上逼吗?”
刚升为“镇远”舰管带的杨用霖是个急脾气,他干脆就骂上了:“朝廷这些当官的懂得啥?咱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在后方快活,不懂装懂,如今还在背后捅刀子,这算哪门子本事?”
“靖远”舰管带叶祖珪也激动了起来,他桌子一拍,帽子一摘,怒道:“要是朝廷非要拿丁军门治罪,我这管带也不干了,大伙一起给丁大人陪绑吧!”
叶祖珪的话引起了各将领的共鸣,众人皆表示要与丁军门共进退。
徐建寅为人厚道,对北洋舰队也算熟悉,他在来的路上就觉得朝廷根本不该在这时换将,如今各管带都发火了,他只得一个劲地劝慰说:“各位大人稍安毋躁,中堂大人说了,他会去转圆,大伙不必过分担忧!”
这时,防守威海陆路的各统领戴宗骞、张文宣、刘佩超也都来了,他们也都认为此时将丁汝昌治罪,只能令军心动摇。
眼看着各将领群情激奋,徐建寅只好拿出自己在路上便想好的办法:
“既如此,各位大人何不一起联名拟个电报,由在下代为发电,吁请朝廷收回成命,如何?”
刘步蟾等人听到这话后,才算气平了点,众人随后联名电告朝廷称:
“丁提督表率水军,联络旱营,布置威海水陆一切,众心推服。今奉逮治严旨,不但水师失去秉承,即使陆营也会因此乏人联络,而且军中各洋将也有解体之患。现在威海防务吃紧,大局攸关,还望朝廷设法挽转,收回成命,让丁提督暂留本任,竭力自赎,以固海军根本之地,而免洋将涣散之心,实为深幸!”
就在此时,李鸿章也给朝廷发电并声称,目前海军提督一职实在是无人可换,还请朝廷暂缓将丁汝昌治罪,让其戴罪立功亦可。数日后,朝廷回电,电报中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称丁汝昌之事仍按前议,但因战事紧张,姑且让其将目前经手的事情完成后再行起解;至于徐建寅,在宣旨后即可回京,另有任用。
收到朝廷来电后,李鸿章总算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丁汝昌算是暂时保住了。随后,李鸿章给威海去电,让徐建寅转告丁汝昌继续照常办理防务,不用急于交卸手头事务。另外,李鸿章还请徐建寅回京前务必来天津一趟,以便自己了解一下北洋舰队的实际情况。
徐建寅到天津后,李鸿章劈头便问:“如今北洋舰队军心如何,各将士士气如何,能否一战?”徐建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道:“黄海一役后,舰队损失太大,出洋作战有心而无力,无力自然胆怯。”
李鸿章叹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如今朝廷又要将丁汝昌替换,这实在不当其时。各船管带又如何?”徐建寅道:“‘定远’管带刘步蟾,言过其实,恐不可用;‘靖远’管带叶祖珪、代理‘镇远’管带杨用霖;‘康济’管带萨镇冰和‘平远’管带李和均朴诚可用;‘广丙’管带程璧光和‘威远’管带林颖启尚可用;代理‘济远’管带林国祥人尚可用,但操守难信;‘来远’管带邱宝仁奸猾不可用。”
徐建寅走后,李鸿章思索再三,又命幕僚再拟一电给威海诸将发去:
“旅顺失陷,威海吃紧。倭船必来窥扑,诸将领等各有守台之责,若人逃台失,无论逃至何处,一定缉拿正法;如果保台有功,定将破格奖赏。听英国人说,倭船甚畏‘定远’‘镇远’两舰和威海炮台。一旦倭船来袭,丁提督应率领舰队出击,炮台给予协助,但不可出海作战。戴道台固守各大小炮台,多储粮药,多埋地雷。这半年来,淮军将领一败再败,实在是天下后世之大耻辱。汝等此次一定要死中求生,舍一条命,好歹争一口气!”
电报虽然发出去了,但对于威海的守卫和北洋舰队的命运,李鸿章心里仍旧一点底都没有。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能怎么办呢?李鸿章心里清楚,“镇远”
舰在威海是修不好的,必须要到上海去请工匠来修理,而且绝不是一天两天可以修好(之前都是在日本长崎港修理,可悲!);而没有“镇远”舰的依仗,“定远”舰也是独木难支,再加上如今北洋舰队的军舰数量严重不足,就算勉强编队出海作战,一旦遭遇日本舰队来袭,恐怕也是难逃全军覆没之命运。
李鸿章心里清楚,只有补充新的军舰,才能挽救北洋舰队,才能挽救这场战争。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前一阵子商谈的购买智利军舰的事,眉头才稍微舒展了开来,嘴角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