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真睡到半夜,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到外面依然是一派银光,雪花如鹅绒般飘飘洒洒,平时嘈杂的小区,一下子平静而整洁了,整座城市都被这场罕见的大雪厚厚地掩盖住。他看了一下手表,叹了一口气,心里暗问:这场雪到底何时能停呢?本月北山市经历了六十多年不遇的暴雪,已经持续了三天了,大雪严重地影响了北山这座城市的正常生活和生产。
刘真看着外面落雪的景致入了神,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让他的神经顿时紧绷,也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从沙发上找到手机,一看是老钟的来电,想到上次老钟亲自打电话调离自己以配合古洋就不寒而栗,他表现出一贯谨慎的态度:“喂,钟局长。”
“刘处长,你现在在党校学习还是回家了呢?”
“星期五回来的,在家休息两天了,您有何指示?”
老钟声音沙哑地说:“暴雪持续好几天了,严重影响了交通,公交车停运了,市民都开始步行上班了,这场雪让这座城市无法正常运转了。”老钟说了这么多话,刘真仍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对老钟这种坦然的交流方式十分欣赏,他不像老闻对任何事情都讳莫如深,多半靠下属去悟。
老钟接着说:“我刚从市里开完会回来,市里给交通局下达了任务,上下齐上阵扫雪,干部带头。如果你暂不回党校的话现在来局里一趟,我们划分一下区域,准备扫雪。”
刘真未加思索,毫不犹豫地说:“钟局,你放心,我马上去。”
“好,我等你,保持联络。”
刘真合上电话,换上一身滑雪服,穿上高跟的雨鞋,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全副武装后下楼。楼下露天停车场的景象着实让刘真吃惊不小,大雪早已将车子掩埋,一辆辆车子宛若白色的蒙古包,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迎着大雪向交通局走去。
刘真从位于胜利大街的住所走到中华北大街的交通局,短短四公里的路程,他居然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他大踏步地向交通局大门走去,保安从值班室走出来,看着一位“雪人”过来,拦着去路,傲慢地说:“找谁?”
刘真纳闷了,为什么机关里的保安一个个都那么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拉下帽子,瞪了保安一眼,呵斥道:“我是不是得给您请个安呀。”
保安一看是刘真,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刘处长,您也是来开会的吧?”
“呵,行啊,局长也通知你去开会了?”刘真取笑着说道。
“哪能呢?刘处长,你干脆也别去会议室了,局长和几个处长都在餐厅用餐呢。”
“哦。”刘真一看手表,可不是嘛,十一点多,想必大家也饿了。他径直走向后院的餐厅。他刚走进去,老钟就热情地喊了句:“刘处长来了,你也来碗面条?”
刘真抖着身边的积雪,边摘手套边风趣地说:“有苏格兰打卤面吗?局长,你也够节俭的啊,加班就凑合一顿面条。”他坐在圆桌上,餐厅的服务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送来,他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非常时期,大家相互理解,城外的物资运不进来,我们就凑合凑合吧。”老钟擦着嘴巴,推了推饭碗,一本正经地说:“人员到的差不多了,咱们边吃边说,外面的大雪不等人,刻不容缓啊。众所周知,暴雪持续下了好几天了,外面大面积的积雪导致全市大片区域停电、停气,严重影响了市民的正常生活,多片区域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多起严重交通事故,这严重破坏了城市的秩序。无论大雪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飘下来,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袖手旁观,我们必须行动起来。我们交通局承办的扫雪区域是中华大街这一大块,南至和平路,北至中山路,具体划分一会由小白宣读一下。局里会相应地配备扫雪工具,已经分至各处的小区域,你们可以结合沿路的居民和大型商场人员,也请他们加以配合,大家齐上阵。全市总动员就是要确保城市的正常运转,减少损失。打扫一定要彻底,一天内必须完成,请诸位务必尽心。潘局已经连夜赶往正定县和鹿泉县借调扫雪车辆了,我们有充足的后备力量。”
“局长,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老钟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已过,他心一横,大声说:“工具就在院里,我们现在就开始清扫,扫多少算多少。”大家纷纷响应,由老钟领头带着十几位处长和副处长浩浩荡荡地走出大门。他插着腰,指了一下交通局两边,大声说:“逐步推进,先扫自家门前雪,再管他人瓦上霜,开始吧。”他说完,用铁锹用力推着辅道上的雪堆。
刘真扛着大扫帚,在铁锹队后面扫着尾,他不经意间发现前面铁锹队有一位穿黑色紧身毛衣的小伙子干劲十足,从未停歇。他走过来,拍了对方一下。
古洋露出憨憨的微笑,问道:“怎么了?师哥,像学校的大扫除吗?”
“呵呵,我还以为是谁呢,多穿点,一会别感冒了。”
“没事,穿着大衣太麻烦。还去党校学习吗?师哥。”
“去,参加完这一场热火朝天的劳动后就回去继续上课。”刘真说完,古洋尴尬地笑了一下继续扫雪。刘真看古洋如此卖力地清扫大雪,他再次想到曾经二人的斗争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刘真发现古洋变了,不再是打扮时尚的官宦子弟,他接地气了,踏实了。
钟南北亲率交通局上下扫雪的次日,北山市的主要纸媒《燕赵晚报》出现了一则报道:2009年11月10日,北山市遭受冰雪天气灾害,市交通运输局在市委、市政府和省交通运输厅的统一部署指挥下,连夜作战,动用一切力量全力抗击冰雪灾害。自11月10日午夜,市交通运输局局党组书记、局长钟南北亲自带队,亲临一线,连夜指挥,局主管领导党组副书记杨建新、副局长潘沾水分线组织,协调作战,交通运输系统广大干部职工全线参加了此次抗灾救灾工作。市交通运输局从12个县紧急调用了20台大型除雪机械设备,全市共出动1000余人次,共出动拖拉机92辆次,撒布融雪剂130吨、盐210吨、防滑料350方。
“克俭伤得怎么样?”刘真上了徐俐的车子,焦急地问着。
徐俐边开车边安慰着刘真:“手术做完了,左胳膊打了石膏,断了两根肋骨。”
刘真眸子露出凶狠的目光,问:“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还没有确认,公安局已经立案了,他也做了笔录。手术做完,我去看了一下,这不就给你电话了。”
“在省三院呢?”
“嗯,手外二科。”
车子抵达位于自强路上的省三院,徐俐知道刘真和毕克俭一定会商讨事因和应对之策,于是,她对刘真说:“你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不然你们说话不方便,我在车里等你。”
刘真点点头,马不停蹄地奔向住院部。刘真刚从电梯冲出来,迎面撞见毕克俭的妻子陈桦:“哎,嫂子,你干嘛去?”
陈桦看见刘真十分意外,她问道:“刘真,你不是在党校上课吗?克俭还说呢,不让告诉你,这……”
“嫂子,见外了,克俭出这么大事,我能不来吗?走吧,带我去见克俭。”
“走,病房里说话去。”陈桦和刘真一前一后走进一个单间病房。毕克俭正在熟睡,刘真放下果篮,蹑手蹑脚地说:“嫂子,让他睡吧,我去外面待会去。”
陈桦冲他摆摆手,转身去晃动病床上的毕克俭:“克俭,克俭,刘真来看你了,醒醒。”
毕克俭睁开睡眼,看见刘真又揉揉眼睛,勉强地笑了笑:“来了,刘真,谁这嘴这么快,把你还给惊动了,大冷天的先暖和暖和。”
“你遭遇不测还给我做着保密工作啊,太不够意思了啊。”刘真挑着理说。
陈桦扶起毕克俭,为他在后背垫上几个枕头,又调试了一下病床。毕克俭坐起来,看着陈桦说:“你去超市买点吃的去,我和刘真说会话。”
刘真看毕克俭将陈桦支出去,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他起身将门锁上。
“刘真,点支烟。”毕克俭说道。
“你别抽了,我也不抽了。”
“扯淡,又不是内伤。”
刘真掏出香烟为彼此点上,又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他将烟灰缸放在毕克俭的胸前,自己则找了一个矿泉水瓶弹着烟灰。
毕克俭十分惆怅地说:“刘真,从被人袭击到现在虽然才两天,我像是过了两年。我这才体会到当初余少志选择离开官场是正确的。唉,上面一句话,我们就得跑断腿,不得有怨言,只有服从。官宦中的高压、高频率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住这苛刻的考验的,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立稳了脚步,软炸弹就突然而至了,炸不死我们,也搞得遍体鳞伤,划不来呀。”
刘真知道毕克俭和余少志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毕克俭性格抗压指数很高,余少志则太过于软弱,在他的斗争意识里不是冲锋就是撤退,从没有迂回和反包围的概念。他直愣愣地说:“克俭,我大晚上从党校出来不是听你长吁短叹、怨天尤人的。”
毕克俭眼睛一亮,哈哈一笑。
“谁干的?”刘真怒目、锁眉,冷冷地问道。
毕克俭扭动了一下身子,眸子露出坚定的目光,看着刘真回应道:“八成是太平洋出租车公司的人。”
“你没有看清楚袭击你的人吗?”
“都什么年代了,你一点流氓意识都没有。人家戴帽子和口罩的,还有戴着丝袜的。这丝袜真成了权力的象征,女人穿上征服男人,男人戴上可以为非作歹。”
刘真又点上一支烟,又问:“你怎么没有躲啊?”
“躲了,我和路政的两个同事刚从太平洋出租车公司出来,就被一辆面包车盯上了。他们一开始是别我们的车,左面就是电力局,司机的本意是想拐进电力局,不就没这事了吗?可是,关键时候电力局的门关上了,那几个保安看着我们几个人被打,这才是最上火的呢。”毕克俭咬牙切齿地说。
刘真听了毕克俭的讲述,顿时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他恶狠狠地说:“当时就应该撞进去,好汉不吃眼前亏,电力局王八蛋们。”他停顿一会,问:“公安局说怎么处理了吗?”
“哼,咱们北山市的电力局你不是不知道,跟土尾巴狗还横。听公安局人私底下说,关门的那个就是电力局局长的侄子。他们只提供了外围的摄像资料,人一个也没有站出来,这次搞不好我还得吃了哑巴亏。”
刘真喝了几口矿泉水,心里想到万能的组织,继续追问:“钟局长没有去电力局交涉吗?”
“他?算了吧,躲还来不及,沾上毛就是猴,安上尾巴就是孙悟空。再说,官场上的这点微妙关系,你不是不知道。老钟是外来户,敢和电力局老冯这样的地头虎较量吗?他连整治出租车指挥小组都没有参与,目的不是显而易见吗?他怕担责任。”
“潘局长呢?”
毕克俭冷笑几声,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哼,你去了党校,很多情况你不清楚,现在的交通局就像网络一样,谁火灭谁。市里成立的整治出租车小组,潘局长是组长,现在他早已自顾不暇了。古洋又提出了一份改革弊政的计划,全是交通局的弊政,矛头直接指向了领导层。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都甩给我们了。悲哀啊,闻局长在时,上下齐心,同舟共济,现在交通局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早就淡了。”
刘真翘起脚,叹着气,心里开始盘算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是回党校继续坚持学习还是借此时机重新返回交通局,迎接又一场布满荆棘的艰难挑战。
毕克俭掀起被子,坐在床沿上,摇摇头,苦笑着说:“外面的人不懂咱们官场,不知道多么羡慕咱们呢,可谁知,咱们只是小角色。官场上有些有权的领导的确是腐化了,但是还有大多数没权的、没钱的,想腐化也找不到门路,就像我们,只能干好本职工作。”
刘真不知毕克俭说此番话何意,主动说:“你跟我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呀?我们没有背景就不干活了,没有机会就应该一直等下去吗?人生处处是考场,无处不是瑜亮战。即便去经商或者做上班族,就没有争斗了吗?生活就是天平,谁多给一点就偏向谁。”
“哼,我不认同。鲨鱼,生活就是鲨鱼,而我们就是大海里的一滴血腥,稍有不慎,就会招来现实的鲨鱼。”
刘真解开羽绒服的扣子,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回交通局,迎接挑战。他口气坚定地说:“克俭,整治小组,你负责哪块?”
“当然是最苦的,负责和出租车公司们接触,请他们配合政府的整治行动。”
“我明天就回局里,请潘局长同意,我代替你的工作。”
“刘真,我劝你别回去,费力不讨好。”毕克俭说完,看着刘真面无表情,接着说:“你要回去,那潘局长一定乐疯了,他现在正焦头烂额呢,麾下没有一个得力干将,他又负责全面工作。但是,作为好哥们,我劝你还是别回去,回党校安心学习去,即便不愿意当学生了,先去张家口把张苓接回来,好好过日子。”
刘真以为毕克俭把他当成了好色之徒,摆摆手:“去一边去,你以为我是你啊。”说完,他想到与张苓微妙、冷漠、诡异的关系,心里突然一疼,内心又是一阵苍凉,现在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在前途未卜中尽情地荡漾着。
“你误会了,小的出租车公司都举白旗了,只有两家大公司还负隅顽抗呢,就是和你对着干,一家是太平洋出租车公司,另一家是腾跃,两家都有很深很硬的背景。太平洋的老总是个女的,叫景逸,是市委组织部林副部长的妻子;腾跃的来头更大,挂名经理是省里贲书记的老爹。”
刘真冷笑几声,调侃道:“这么说,你被人揍了,还得感恩戴德,毕竟是人家把你从是非圈里拉出来了。”
“话虽不好听,但是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你真想回去吗?刘真。”
刘真坚定地点点头,喃喃地说:“从咱们走进交通局开始,一路走来遇见过多少磨难,遇见过多少有后台的,我们要是怕,索性就别在这占着茅坑。”
毕克俭说:“那我就做一把方便面,委屈自己,方便别人,成你之美。”
“克俭,我向你保证,我率先拿电力局开刀,老冯他牛,我一定让电力局的人亲自给你道歉,人还必须作证。”
毕克俭知道刘真的牛脾气被激起来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添油加醋地说:“刘真,别太较真了,别试图和组织斗,别试图和社会斗,更不要和权贵斗。”
刘真道出实情:“你以为我会自己干吗?我会拉上潘局长,还有……”
“算了吧,潘沾水是有魄力,但是他的魄力只向一把手那进攻,你让他得罪人,他一定不干。老潘老谋深算,遇事率先考虑到的是自己。”
刘真富有信心地说:“那得看什么人在他身边下药。”他停顿一会,看着毕克俭说:“人生为棋,我愿为卒,行动虽慢,可谁曾见我后退一步。”他说完,内心分析着眼下的复杂时局,他在心里早已经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对电力局和出租车公司犁庭扫穴。
毕克俭听完,也微笑起来,他知道刘真虽然身在党校,可心从未离开过交通局。刘真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二十分,他伸伸懒腰说:“你休息吧,克俭,我先撤了,好好养伤,有空我再来看你。”
“好,外面冷,多穿点。还有,刘真,别总和张苓搞冷战,找个机会好好聊一聊,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好,谢谢了。”
刘真走出医院,漫步在院内,天空又开始飘雪了,他竖起西服的领子,紧走几步钻进徐俐的车里。徐俐将手中热气腾腾的奶茶递给他:“先暖和暖和。”
刘真也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喝了几口,他摆着镜子看看自己,说:“头发有点长了,显得不精神。”
“怎么?决定重出江湖?不想当学生了?”
“学了这么久,也该试一试手中的剑还锋利否。”
徐俐笑了笑,说:“那么今晚你就把你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你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让你威风凛凛。走,先剪发去。”
“去哪啊?”
徐俐驾驶着车子驶向中华大街,她一边驾驶一边说:“省四院旁边有一家威巴黎的理发店,我常去那做头发,他们的技术总监周飞是省电视台的发型师。”
刘真看了看手表,快十点钟了,悻悻地问:“这大冷天还有人吗?”
“大哥,你是真不了解,这不快春节了吗?做头发的一定很多,我还敢保证以女士居多。”
刘真点点头说:“先去青园街的市委休干所一趟,找一下老领导去。”他知道是时候请闻中明出谋划策了,他深信老闻的政治智慧能使他办成事,老闻的政治经验能让他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徐俐不解地问:“这么晚,干嘛啊?”
刘真卖弄着说:“我们的人生就像豆腐,关键阶段总需要高人点化。”
“好嘞,今晚做完头发,咱们去先天下再给你置办一身行头啊。”徐俐看了刘真一眼。刘真微笑,想要说感谢之词,徐俐抢先一步说:“别忙谢,条件是今晚你得陪我去看午夜场的《三枪拍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