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局大会议室，钟南北将身子坐直，点点头敷衍地说：“毕主任的人事改革计划，不错。”他看了一眼姜大华，说：“让下一位开始吧。”
古洋神采奕奕地走进来，站在最后面。他对领导们鞠了一躬，翻开一张纸，说道：“各位领导，谢谢你们给我机会来谈谈我的对人事处的认识。OK，借助我在人事厅和交通局内的工作经历，我粗略地发现了人事处的几点问题，譬如机构臃肿这个老词。我知道我们交通局瘦过身了，但是，我认为不彻底。工作态度、工作作风等，这些都属于战术上的问题，我认为最重要的错误是我们在战略上犯了错误。我认为人是决定人事处工作的重中之重，工作要提升，在人不在事。现在的人事处重复性劳动太多，要想让人事处成为精干的职能部门，我们必须改革。”
钟南北摆了摆手，笑着问：“能说点具体的吗？”
古洋抬头笑了笑，说：“我们可以提倡一个‘月考’的概念，人事处工作人员都必须参加考试，过的留下，不过的还有一次机会去待岗培训，第二次仍然不过的坚决处理——合同工必须裁撤，公务员则下放到直属单位乃至下属单位。对于内部的工作，我们也可以细化，分流……”
毕克俭的思绪早被陈伟搅得心神不宁，而古洋的人事方案有理有节地打到了人事处的七寸，博得了在座领导的欢心和肯定。
古洋讲完，钟南北居然第一个带头鼓掌，这一逾越的做法让人甚为不解。他左右看了一下说：“没有异议，咱们就通过吧，古洋先上任这个人事处副处长的职位。”他站起来，指着古洋说：“我等你那纸上的方案在局里顺利实行。”
古洋微笑着点点头，他知道诺曼底登陆了，马上就要开始柏林总攻。
晚上，燕山大饭店，钟南北稳坐在正座上，高兴地端着酒杯：“诸位，今天我们不谈工作，就是高兴，多喝几杯。”
饭局上，有人事处处长姜大华，他是陪绑的；办公室主任毕克俭，他是来结账的；公路处老孙，他是钟南北新发展的“幕僚”；刚刚出任人事副处长的古洋，是来喝酒和被庆贺的；局长秘书白涛，是来倒酒的。
古洋和毕克俭碰了一下杯，说：“主任，今天，你得多喝点。”
毕克俭笑着说：“必须的，今天最应该多喝点的就是你。”
这时，一位文质彬彬、具备领导派头的人笑呵呵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年轻人拎着包，看样子像是秘书。
古洋站起来，笑着喊了一句：“老古，你怎么才来？”没等来人反应，钟南北笑着迅速站起来，主动迎上去，伸出大手，激动地喊到：“古副市长，您好，欢迎，欢迎。”听钟南北喊了一句后，在座的人都傻了，纷纷起立，比遗体告别时还整齐，无不表情惊讶、肃穆。
古亚洲拍了拍钟南北肩膀，客气地说：“你坐回去，坐，大家都别动，都坐。”
毕克俭恍然大悟，心里说：难怪古洋那么傲气，有手段和心计，原来有靠山。
古亚洲执意让钟南北继续坐在正座上，他却非常识趣地坐在旁边，把正座空出来。古副市长端着酒盅，礼貌地说：“我属于不速之客，希望没有搅了诸位的酒兴，来吧，钟局长，我们大家共饮一杯吧。”
在座的人无不响应，古洋却对父亲关心地说：“老古，你的胃还没痊愈呢，少喝点啊。”
“没事，先喝第一杯。”古亚洲一饮而尽，酒盅未落，秘书飞速地倒上酒。古亚洲端起第二杯，指着古洋，微笑着介绍道：“古洋是犬子，以后在工作上还麻烦大家多指点他，千万不要客气，有不对就批评。钟局长，你要多费心。来，诸位，第二杯。”
钟南北满脸赔笑，说：“您客气了，古洋是我们局最有发展潜力的年轻干部。”古洋的升职盛宴除钟南北外，大家都是在吃惊的气氛里宛若梦游般度过的，而古亚洲父子则表演得淋漓尽致。
毕克俭上了车，掏出手机：“喂，刘真，你先听我说，知道古洋他爸是谁吗？”
“你知道了？”
“知道了，是咱北山市副市长古亚洲。”
刘真在电话这头，大吃一惊：“哦，古洋表现得也太低调了吧。”
“以后局里多了位太子爷，你我要当心了，看人家这个系统又周到的上位计划。”
“不，不，我们实事求是地说，古洋是有真才实学的。别看他年龄小，甚至比你我还懂政治，可佩可怕的也正是这一点。”
“嗨，我就告诉你一声。我真服了，现在的潜规则发展得真是越来越规范了，看得出古亚洲对古洋是舐犊情深呀，人家古洋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呢。”
刘真呆呆地说了一个字：“哦。”
古亚洲坐在车的后座上，看着古洋轻轻微微笑着。古洋则摆弄着手机，看着新闻。古亚洲刚点上烟，古洋一把抢过香烟扔到窗外，说：“别抽了，闻得我头晕。”
古亚洲依然保持着微笑，用欣赏和满足的眼神看着儿子，他拍了古洋一下，说：“洋洋，你别看了，我告诉你几句话。”
古洋迅速地将手机放好，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古亚洲语气深沉地说：“防备钟南北等无端对你好的人，钟南北对工作有两把刷子，但是对他的为人处事，要防；保持和人事处长那些无能之辈交往，关键时候，你可以利用这些无能之辈造就舆论支持是完全必要的，无能之辈传闲话、造舆论比细菌蔓延还快；接近你的‘敌人’，了解他们，最终战胜他们。更有一点，说话注意分寸，别像河南那个规划局副局长一样。”
古洋深深地记着，他不得不佩服父亲识人的本事，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对交通局部分领导的特点了如指掌。他点点头，笑着说：“谢谢老古的见意。我不想靠你的力量，但是，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借助你的影响，不然，想开展点工作很难。”
古亚洲点点头：“别逾越，向老钟和潘沾水学习，向大家学习，要虚心，别咋咋呼呼的，还要记得洁身自好。”
古洋不屑地微笑了一下，说：“我年轻，需要他指点，但不需要他指指点点。”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惶恐不安的刘真紧紧地拉着破衣烂衫的张苓，他们在一条昏暗、龌龊、布满荆棘又湿漉漉的巷子里发狂般的跑着。后面几个人手里挥舞着刀棍，不停地追赶着他们。刘真跑啊跑，终于翻过了一条马路，当他停下脚步坐在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时，陈伟露出狰狞又得意的表情，他亮出明晃晃的砍刀冲刘真砍去，刘真抱着头大叫起来。
“啊……”刘真满头大汗地喊着。张苓摇着他，担忧地喊道：“刘真，刘真，醒醒。”
刘真一脸惶恐，坐在床头，眼神木讷地看着墙壁。
“你怎么了？老公。”张苓抽出纸巾擦着刘真额头上的汗，担心地问道。
刘真点上一支烟，假笑着说：“没事，做了一个噩梦。你睡吧。”
“你有什么心事吗？老公，你别让我担心啊。”
刘真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真的没事，你睡吧，我去客厅抽支烟。”
张苓知道刘真需要安静，并未阻止，她点点头说：“那好，你去吧，抽完就回来睡觉啊。”
刘真温情地看了她一眼，说：“张苓，明天咱们去趟柏林寺吧。”
刘真在阳台抽着烟，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必须将陈伟这个无耻之徒收拾掉，不然，他像梦靥一样总是折磨着自己。可是，对这种卑鄙的流氓该采取什么万无一失的措施呢？
第二天，天际出现太阳的第一抹红色时，刘真夫妇和毕克俭夫妇就已经踏上了礼佛之路。
刘真心事重重地靠在后座上，闷闷地抽着烟。毕克俭早就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头，主动问道：“刘真，还在想古洋的事？”
刘真扫了他一眼，将身子坐直，说：“没有。”他不是不想与毕克俭沟通一下，只是场合不对，他不想让张苓为自己担惊受怕。
一行四人，走进庄严雄伟的柏林禅寺，刘真闲庭信步般的走到功德箱的队伍中，不过一会，只见他前面一位脖子上挂着一条比狗链还粗的金链子的男人，“噌”一下子向功德箱内扔了一沓子百元大钞。刘真看了此景，苦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二百元又装进了兜里迅速离开。
万佛楼前，毕克俭喝着矿泉水，试探性地说：“刘真，要不咱们就暂时放一放陈伟吧？你说呢？”他开始害怕了，担心遭到流氓无情的报复，他有了怯战的思想。
刘真抬头看着他，明显感觉到毕克俭害怕了，在官场的这些年，刘真早习惯了高强度高密度的高压生活。他仍毫不犹豫地说：“不行。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就是因为做噩梦了才拜佛的，梦的内容就是陈伟拿着刀砍我。克俭，你可以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我做不到，不收拾了他，我就如坐针毡，我自己来办，你放心吧。”
“刘真，你说啥呢，还不是因为我才招惹的陈伟，要做，我们一起做，一起面对。”
刘真坐在走廊的横杠上，神情淡然地说：“克俭，这一段时间，我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女人们一样，没有春天。不仅没有春天，而且还多了夏天的灼热、冬天的岑寂、秋天的残酷。这个事必须有一个结论，我受不了这孙子一到关键时候出来捣乱。”
“好，既然决定干，就毫不犹豫地干，干完咱们也来当和尚。”
刘真哈哈一笑。
毕克俭一脸严肃地说：“没和你开玩笑，你看和尚吃得好、睡得好，再说现在连和尚都开奥迪和保时捷了，咱们还混个什么劲啊。刘真，其实这次我参加人事处的竞选，就根本没有想过当选，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钟南北始终会把咱们看成闻局长的人。”他看着寺里来回穿梭的和尚说：“我还真想出家了。”
刘真摆摆手，避重就轻地说：“你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六根不净，还当和尚呢。再说你当和尚，那陈桦当尼姑啊？”
“哎，好主意。”
……
临走时，刘真跪在释迦牟尼佛像前，看着佛尊神秘又浅淡的微笑，像是悟到了什么。
上车后，毕克俭诙谐地说：“好了，我祝愿天下每一个师太都能找到爱她的方丈，宠溺她、珍惜她、体谅她，一辈子只听她一个人念经。”
车内陈桦和张苓早被毕克俭这套俏皮话逗得左右摇摆，唯独刘真眸子阴冷地看着手机屏幕，一个对付陈伟的成熟构想正在胸中悄悄孕育出来。
“去吃什么？刘处长。”陈桦问道。
毕克俭建议道：“去吃韩红石板肉吧，大酱汤好喝。”
张苓说：“刚从寺庙出来，我不吃肉。”刘真在她身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取笑着说：“没听克俭说，和尚都开始吃肉、泡妞、开跑车了，你还坚守什么呢？”
张苓据理力争地说：“正是因为有这些败类我们才要坚守佛性，我坚持不吃肉。”
刘真一脸坏笑地说：“好，我支持，更支持你把色也戒了，我就轻松了。”
星期一，毕克俭正在办公室内训斥着新人，手机响起来，他摁掉后直接走上电梯，走进刘真办公室。
“怎么了？刘真。”
刘真指了指沙发，神情凝重地说：“坐。”毕克俭坐稳后，他接着说：“现在从哪方面看，陈伟都是古洋指使的，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和条件。我们要是收拾陈伟，很简单，但要想给古洋一点颜色看，我们必须考虑周到。更让我忌惮的是他身为副市长的父亲，你不是不了解北山的官场，像我们这样的人和他们之间，是很难平等的。”
毕克俭知道刘真决心已定，无法劝阻，只有顺着说：“是呀，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真看到他一脸窘像，说：“你怎么不说多大点事啊？”
毕克俭强撑着说了句：“多大点事啊。”
“收拾人，咱们也要讲谋略、讲政治。克俭，你听说过公安局内有‘养案’一词吗？”
毕克俭摇摇头说：“不知道，什么意思？”
刘真点上烟，细细地说：“就是很多证据指向某位高官可能有问题的时候，由于证据不足，或是他身在要职，又或者身在要职的人支持他，这时，公安局就不会贸然行事，而是将这个案子的所有资料封存，有了合适的机会再重新调查，这就是养案。”
毕克俭全神贯注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刘真又接着说道：“譬如，我们收拾了陈伟，或者收拾了古洋，不是大事，但是要是他父亲支持他这样做的，我们可就被动多了。我们要在打击陈伟的同时，给他父亲也凑点材料。”
毕克俭害怕了，让他害怕的是刘真居然考虑到了这么深的一层，他心内暗喜，好在自己和刘真是一伙的。他说：“你真是个人精，你太适合搞政治了，黑势力的斗争方法和从政者真不是一个档次。你说得头头是道，你想好怎么办了，是吧？”
刘真狠狠地捻着手中的烟蒂，幽幽地说：“想好了，但需要你帮个忙。”
“好，你说。”
“看到我给你短信后，你马上打电话报警。”
“好，没问题。你说什么时候我配合你。”
“下午下班后。”
黄昏时分，刘真坐在车里，深深出了一口气。他拨着陈伟的手机：“喂，是陈伟吗？”
“你谁呀？”
“我是交通局的刘真，你方便吗？晚上咱俩去岔河那边的野味店吃顿饭，想请你办点事，见面聊聊。”刘真深知现在的混子宛若唯利是图的商人，是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的。
陈伟嚣张地说：“哦，行。你在哪呢？你过来接我吧，我在运河桥呢。”
刘真脸上绽放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说：“好，我从化肥厂那边过去，你走几步，到沿东小区那边等我吧。”
“好吧。”
半个小时后，陈伟在化肥厂灰暗的街道边看见刘真的车，使劲拍着车顶，大声说：“嗨，去哪吃啊？”
“就在岔河呢。”
陈伟拉着车窗，说：“走吧。”
刘真捂着额头，声音微弱地说：“不好意思，陈伟，我可能中暑了，头晕晕的，你开车吧。”
陈伟并未多想，走过来说：“行，上车。”
刘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趁陈伟不注意，迅速地发给毕克俭一条信息：帮我报警，我在运河桥上。
刘真看着陈伟腰带上的匕首，兴致勃勃地说：“陈伟，我能看看吗？”
陈伟顺手从腰带上摘下，一脸嚣张地递给他。
刘真将匕首随手放起来，他害怕陈伟一会气急败坏时伤到自己。
车子突然停住，陈伟左右看着问道：“怎么了？靠，这是怎么了？”
前面出现了一辆110巡警车。刘真一把将衬衫的扣子拉开，笑着看着陈伟，说：“你还不跑，警察都来了。”刘真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用不屑的眼神看着陈伟手臂上的刺青，一个大大的“忍“字，只是此时这个“忍”字显得那么无力。
陈伟看着前面警车越来越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跑啊？”
“你想绑架我，你不知道吗？”
陈伟一下恍然大悟，知道中计了却束手无策，他指着刘真骂道：“姓刘的，你想毁我？”接下来，他做出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件事——迅速下车，想逃离现场。警车飞快地将其追上，迅速将其制服，并将陈伟和刘真一起带到公安局。
刘真在公安局表现得惶恐不安，他晃着颤抖的手对警察说：“我能打电话让我媳妇来吗？”
“可以。刘处长，你还能想起事情发展的经过吗？”
刘真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做笔录的警察，说：“能给我一杯水，让我想想吗？”
警察转身说道：“小陈，拿瓶矿泉水过来。”
刘真喝了几口水，装出一脸不安的表情，无力地说：“我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恰在此时，张苓和毕克俭赶到。张苓看着刘真一身狼狈像，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她紧紧握住刘真的手，着急地问：“伤到你没有？你动一动。”
毕克俭、刘真和张苓三人离开公安局时，已经晚上十点了。三人坐在一间小饭店里，刘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暗暗对自己说了句：我真天才，都能去香港当影帝了。
趁着张苓去洗手间的空子，毕克俭抓紧时间问道：“你真牛！刘真，你的车怎么就正好停了呢？”
刘真露出了狡诈的微笑，说：“我早就计算过，那点油最多也就能走到那，要是能跑到正定去，我早就被陈伟捅死了。”
“那你为什么把地点选择在新华区的运河桥呢？裕华区的七星桥不行吗？”
刘真没有隐瞒，轻声地直言道：“因为新华区的建设大街派出所是公安局局长的定点，更深一层的考虑是，公安局局长是市委常委，而古洋他爹不是。倘若一切是古洋所为的话，他父亲一定会干预。”
毕克俭竖起大拇指，对刘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你太适合搞政治了，方方面面都能想到。唉，刘真，现在什么世道啊，想做个事首先得想到的就是不被人威胁，我很茫然……”毕克俭再次相信了一个社会中的真理——官员怕百姓，百姓怕流氓，流氓怕官员。
毕克俭将刘真夫妇送回家，张苓一直握着刘真的手，在进去房间前，张苓认真又委屈地对刘真说：“刘真，以后你一定要加倍小心，知道吗？现在工作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咱们的小家庭。我现在只求安稳，不求别的。”
刘真顿时有些怅然若失，当初张苓总是鼓励他加紧奋斗，而眼下的她和婚前表现得判若两人。他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一个女人奋力追爱后的领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