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会有一段日子,过得无悲无喜,无哀无愁。
我回到长安的头三年,大抵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那时候,晋国公宇文护操纵着周国朝政是朝中人口中天地共诛的眼中钉肉中刺。
宇文护——周太祖宇文泰之侄,辅政大臣,位晋国公。
周国第一权臣。
周国无人胆敢僭越,若说朝臣平民听皇帝的,那皇帝则是听晋国公的。
乱世之中,人们对权臣当道,背信弃义的奸诈,好像都认为是平常之事,就说那南方的陈国吧,这不,三年前才与周交好盟誓,转头便又与齐国陈兵于周。
一国尚且可以朝秦暮楚,更何况是人?
又有传言说,那周国国师妘嫣,外曰周国第一祭司,却无非是妲己褒姒之流,与晋国公一道架空君主权力,利用所谓天意之言,在外朝铲除异己,在内朝肃清言官,在后宫则蛊惑君上,她是晋国公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些人又哪知,其实我是多么钟爱那百无聊赖的时光,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我在骊山随尉谞学教的日子。早间可见绿松遍山,听得声声杜鹃,夜里晚山问风。学宫里用的蜡烛很不一般,尉谞称之为油灯,灯一层一层地折叠点亮,宛如人间星月。尉谞曾与我言:诸事万千,尽可转圜,风月皆在你手。
周国都城长安,长治久安,汉高祖时起,乃是百年的国都。宫殿瓦砾都见证了一段又一段的历史。汉起刘邦,再而刘秀,汉末三国,曹魏司马,北魏拓跋,哪一个不是被深深刻在这脉络之上的,这些真真假假,桩桩件件的故事又匆匆被黄沙掩盖,新的王朝凸起耸立在这高原之上,旧都又将变为新都。
我所住的地方与其他祭祀官员不同,也不同于大宗伯能开设府邸,便就设在了皇宫之中,以女官居之。
我松了头发,脱了鞋袜,随意抱着一卷竹简斜躺在胡床,那竹简上写了些简单的“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之类的句子,我觉着无聊,便推开窗子,清风入户,风将故事带来,又将故事带去,一如时间的长河,静默如深。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作为一种标的存在,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倘若这个人消失了,那么生命凭空剩下满书颓唐,再多的繁杂也不能填实。想到这里,我取下长久以来贴身的那块玉佩,摩挲着它,玉佩由一整块血色玛瑙雕成,长长的棕色的穗子上结着几个檀珠,我想大抵只有门阀士族的腰佩才可如此精致吧。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
“大人,陛下派何泉大监来邀您去御园同行议事,步撵已经搁在外面了。”
我应了声好,匆匆将玉佩揣进怀里,理了衣服,往外走,在开门时,怀玉塞给我一张纸条——是晋公的秘令。
“晋国公交代要您务必按计划行事,大人须得谨记。”
我看了怀玉一眼,并未答话。
到了御园,我见宇文邕正在等我,便轻唤他。
“陛下久等。”
“无妨。”他含笑道,“来。”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与宇文邕并肩在宫中行走,宫中的桃花开满了,粉红粉红的好看极了,桃花的花瓣随风落下,轻轻飘落沾上了他的黑绸衮袍。
方才出来得急,只松散地用玉簪绾了头发。
宇文邕虽说是找我来议事,过了半刻却还是不动声色,只在前面慢步。
我跟着他,没有什么表情,脑子里全是那些繁复的计划该怎样实行。我在想怎么去履行晋公交代的杀了冯姬的这个任务。冯姬的父亲冯全曾是先帝的亲信,晋国公清理门户的事情我自然是首当其冲。
当然这事我不用亲自动手,只需要静静等待蝴蝶效应带来的轰动。我断定,不出十日,冯姬必死。
不一会儿,宇文邕停下脚步,对着我竟好看地笑了起来,深邃的眼睛里有些捉摸不透的光彩。
“爱卿这般,累了吗?”
突如其来的微笑与话语令我一怔,我没去细想这个累字更深的含义,很快恢复了神色,再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他,微微弓着身子。
“不累,与陛下同步实乃微臣之幸。”
他摇了摇头,转身捉住了我的肩,又趁我不备,把我的下巴抬了起来,细细打量之余,压下头。我躲闪不及,蹙眉闭上了眼,可他却停了我的面前。
我睁开眼睛,眨了眨眼,掩饰住尴尬,后退一步离开了他的轻搂。
宇文邕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微微直起身子,随即命人递来一轴画,那监人徐徐展开来给我看。画上窈窕,女子妆容清丽脱俗,眉眼带笑,终与我毫不相似。
“妘卿觉得如何?”他这话问得很是迟疑。
我把这种迟疑全然当成一种暗示,我认为既然两个人心中并无半点情意,又在这种场合下演这出戏,便以为是他要做给晋公看的,这女子十有八九都是那些朝臣硬塞给他当眼线的,便配合地假装吃醋错愕道:“陛下纳良妃美人,这与臣有何干系?”
“怎会与你无关?”他的眼睛有些愣怔,里面装满了我读不懂的感情。
他的神情分明是想说什么的。我低头摸了摸宽袖口上的花纹,抬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睛,又稍显不耐烦。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欲将对话继续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
我无奈道:“陛下不是与臣说好了吗?您这又是什么意思,您最好别让臣误会了,不然,臣会杀了她。”
他看着我,把那画放在我的手里道:“嫣儿喜欢什么朕都明白,你若真因朕而杀了她,你便不是你了。”他停顿半刻,“你恪尽职守就好。”
说罢,他就很是突兀地转了身,夕阳的余光追逐着他的背影,我顿时间混乱起来。
其实,在我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我想到,我真的足够幸运,遇上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暗示,然而没有一次我读懂了它们,于是便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倘若我再聪明一些,便不会错过这个眼神中饱含的深情。但事实上,我却那么残忍地将它误解了,忽视了。
我轻笑,吩咐身边人,“若是有与这容貌相似的女子,就收入宫中吧。”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我有些蛮横地撕碎了他的美人画。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画上的女子,其实是他亲手画的少女时候的我。
对于我的提醒,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我要杀冯姬这事情,没有说什么,便是韬光养晦的意思,按照晋国公的意思去做。
我不禁有些寒颤,冯姬可是他的女人,可到了政治筹码上,他竟没有一点怜惜。
我背对他离开的方向往回走,眼里埋着狡猾,残忍的光亮,随着夜色渐渐深谙起来。
听人说几年前,阿史那皇后为宇文邕诞下一个女儿,但这个公主在尉谞给我那半本《资治通鉴》上没有记载名字,事迹不详,也许是早夭了。
而那冯姬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不大,刚刚断奶而已。
那日我往冯姬的住处去,看到她抱着那奶娃娃,温柔地笑着和宇文邕交谈着什么。小孩的手不停地他身上抓,宇文邕笑着躲开,温言叫她把孩子抱好。
“陛下,几日不见,您又受累了?”她说着这话时,目光涟涟,梨花带雨,洁白的上齿轻咬下唇,仿佛受累的得不是宇文邕,而是她自己。
“不碍事。”宇文邕淡淡地说,伸手拨弄那孩子柔软的胎发,他的眼睛多了一分慈爱的柔光。
“陛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喝酒了,昨日被褥上,可是你咳出的血?”冯姬握住他的手,颤抖着,犹如受尽了委屈。
咳血?按照晋公所言,毒素本不应该发作如此之快。难道晋公知道了我与宇文邕的协约?!
接着,冯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还有充儿的命被别人握在手里,万万开不得玩笑啊。”
宇文邕点了点头,轻轻地搂住她道:“嗯。你快抱着充儿去吧,别让母后等急了。”
冯姬将宇文充往自己娇小的身躯里拢了拢,抬起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宇文邕。她看着他淡漠的神情,倏然,她的眼泪便直接掉了下来。
“陛下,为何你从来都不吻我?”
他一怔,女人的脸颊很快湿了,是勉强笑着问的。
“是不是因为,她还住在陛下心里?可是她是不是活着,陛下都不知道。”
她续言道:“臣妾想了很久,总是避免不了慌乱。我知道这些都没意义,我是赵公之女,您认为我是为了监视您而来的,所以难免对我心怀抵触,我都理解……但是…陛下,就算这样,充儿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女人啊。”冯姬平日里的话也不多,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地,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
只见宇文邕抚了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她。女子呆呆地愣着,好像没有料到他的动作,她以指抵唇,半晌,一抹单纯的笑容挂上面颊。
“去吧。”宇文邕催催她,“替朕向母后带句好。”
冯姬低下头,怀春少女般羞赧地说了一声:“好。”
她搂住宇文充,垫着轻灵的步子离开。
在转角,她看到我时,对于我的存在似乎不怎么惊讶。她收起了轻快的步子,恢复了庄重,她好像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拢紧了怀中的孩子,轻言道:“国师,陛下在里面,你进去吧。”
我微怔,是啊,世族的女儿哪个又会是面上这般天真呢,她什么都明白。
我对她礼貌一拜,她怀中的孩子正酣睡着,心中止不住微微动荡,便道:“臣多谢夫人相告。太后宫中路远,您抱着小皇子不便,不如臣帮您带回长乐宫?”
突然她娇美可人的脸上绽放出花来,她的神情舒缓不少,眸中压了许多泪来。
“你知道吗?陛下今日。就算以我为局,便也无憾了。”
我小心翼翼接过她的孩子,压低声问了一句:“以您的世族,原本可逍遥宫墙之外,为何?”
“奈何豆蔻之时,遥遥一见便倾心了。”
“倾心?飞蛾扑火也甘愿吗?”
她没搭话,只是笑着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感叹道,这便是所谓的痴心吗?我不明白这种情感,甚至觉得愚蠢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