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在床上躺了两三天,仍是起不来。倒不是有多大痛苦,只是浑身乏力,食不下咽。
大概是病了几天,口中无味了。
图特摩斯抵达底比斯的消息还是准确无误地传到了这家小小的店里。窗外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法老回来了”之类的话依稀可辨。
伊芙琳叹了一口气,他回来了。
今天大概大部分的人都去迎接图特摩斯,店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暂住在旅店里的外地人。买珠宝的、来吃茶点的,一个也没有。霍菲丝便在楼上一直陪着伊芙琳,此时万人空巷去一睹埃及法老的风采,只排除这两个少女。就连店主老太太,也拄着拐杖去凑热闹了。
她本是能去的,但就是不想去。
就让他在卡尔纳克神庙留给自己的背影永远定格吧,再也不要见到了。
她缄默着,低头编织式样复杂的手链,纤细的手指在彩绳和珠子之间来回飞舞,一刻也停不下来。她要是停下了,又要开始想起那个人,还不如做做事,分分神。搁在毯子上的彩绳越来越短,绳子都缩到了手里,成了手链的一部分。
她机械地编着,直到将最后一寸绳子编进去,打好结。
胡乱整理了一下形状就扔给了霍菲丝,不耐烦地冲她大喊:“绳子没了!绳子给我!”
霍菲丝接过她编好的手链,然后赶紧拿出一把彩色的绳子放在伊芙琳的床边。她不知道伊芙琳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她只记得以前的伊芙琳有些可爱,很喜欢搞怪。
外面嘈杂的声音比早上的还要大,法老的军队可能马上就要经过这里。伊芙琳听得心烦,伸手一指,“关上窗户!”
两人离开王宫,算是朋友关系,可霍菲丝依然保持主仆关系,服从伊芙琳提出的任何命令。霍菲丝顺从地关上了窗户。
屋子里的空气不能对外流通,气氛沉重而压抑。
伊芙琳继续像是上了发条的娃娃,机械重复一个动作——编织。一大把彩绳在她手里化成手链,然后霍菲丝又适时地递过新的一把绳子。她编得那么快,那么精准,她一定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了。
霍菲丝看着她来来回回地编,终于看不下去了,“你怎么啦?有什么事的话请告诉我吧。”
伊芙琳苍白的脸上扯出似有若无的微笑,“我没事,只是无聊得很。打发打发时间。”
“你一定有心事,”霍菲丝将椅子往床边挪了挪,“告诉我,说不定还能想想办法。”
“没什么好说的。你去忙吧。”伊芙琳头也不抬,视线落在手中未编完的手链上,长长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睑附近投出一片阴影。
“我没有要忙的,我陪你说说话。”霍菲丝仍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伊芙琳没说话,白皙的手指在彩绳之间游走,编织着各种不同的复杂纹样。她已经编了很久了。
“陛下回来以后,我们还是不回去吗?”霍菲丝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提起法老的事情来。
“回去干什么呢?”伊芙琳没好气地反问,“看他和那个什么奈瑞塔怎么结婚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霍菲丝不解,“陛下已经成年,不尽快立‘伟大国王之妻’的话,大祭司又要拿前朝的法老来对陛下说教了。陛下向来讨厌烦人的家伙。”
“那就行了,”伊芙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总之是要娶奈瑞塔的。我对婚礼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想看。而且住在宫里面受人家冷眼,没有自由出行的权利,你觉得好?是你自己和我说你现在不想回去了。我也不会回去,我要努力工作,养活自己。我本来就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小卒,此生能见一次王城也无憾了。下面我不奢望再回去,再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伊芙琳又拿起了彩绳和珠子,用动作示意霍菲丝就此闭嘴,再不提回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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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特摩斯的军队穿过人流如潮的街道,终于回到了王城。现在首都有了最精悍的军队,想必底比斯人能为之骄傲了。
图特摩斯倍觉劳顿,从贾鲁赶回来,中间几乎没有休息。他是有些激动和喜悦的,想着可以尽快见到熟悉的人——娇小的身段,栗色卷发还有无与伦比的白皙皮肤。
他卸下笨重的军服,重又穿上轻便的亚麻长袍,感到了久违的舒适。
奈瑞塔前来见他,“恭喜陛下凯旋归来了。”
图特摩斯瞥了一眼浓妆艳抹的奈瑞塔,这个曾经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子,“妆太浓了,你现在还是一个女祭司。”
“父亲正在筹备婚礼的事宜,我为此而忙碌,脸色有些难看,就用妆来遮盖,还请陛下不要介意。”奈瑞塔行了个礼,走上前来。
“我不在的时候,王宫里的事宜你处理了吗?”图特摩斯岔开话题,听她提到“婚礼”这个词,产生了心理上的作呕感。
“卫兵、侍从还有女仆们都好,但是……”奈瑞塔一惊,心想还是被问到关于宫廷内务的事情了,她有些语无伦次,想隐瞒少人的情况。
“但是什么?”相反的,图特摩斯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满不在乎,他一听到“但是”,秀气的眉头就立即皱了起来。
他隐隐约约有些预感,那个调皮捣蛋,老是想着出去玩的少女,会不会趁自己不在,溜出去逛了?他强迫自己别想多,继续镇静地听奈瑞塔的汇报。
“但是——少了两个人。”奈瑞塔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于是随即做了一些补充,“我派人去找,可是没找到,她们似乎不在王城里了。”
“什么?”图特摩斯突然站了起来。
底比斯城中央是王城,王城中央才是王宫。现在有两个人不仅是离开王宫,甚至离开了王城,虽说目前还不知道是谁,但图特摩斯几乎已经认定只有伊芙琳和霍菲丝才敢、才有办法从卫兵的眼皮底下溜走。伊芙琳的伪装技术,他是见过的。
“是的,这两个人说不定出城了。”奈瑞塔极其恐惧地说出口,她惧怕的不是图特摩斯会不会生气,而是自己的失误会不会导致这场婚约的取消。她早已瞄准了“伟大国王之妻”的位置。奈瑞塔就是这么俗气,这么爱权力,一个在每个时期,每个国家,随处可见的庸人。
“这两人是谁?”图特摩斯几乎猜到了,却不敢认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伊芙琳那么娇小,那么软弱的女孩子,要是离开了王城,她的日子怎么过可想而知。她身边没有像样的助手,只有比她还小一岁的霍菲丝,两个人要怎么生活?而且,她们走了多久?
“……伊芙琳,还有,”奈瑞塔快被着压抑的空气闷死,“霍菲丝。”
说完,奈瑞塔就低头等待图特摩斯气急败坏的谩骂,但是她什么也没听到。
“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图特摩斯强行压下自己的怒火,这些拿着公家的俸禄,连从宫里出去的人都懒得盘问的卫兵,实在是罪该万死。
“陛下您离开大约四天的时候,她们就走了。卫兵和我说,的确有两个少女,其中一个他认得是霍菲丝,另一个遮着脸,看上去不是白皮肤的人,认为她不是伊芙琳,就放她们出去了。”奈瑞塔见他没生气,便大胆地继续往下说。
早知道,下命令说霍菲丝也不准出去就好了。图特摩斯觉得自己真是失策。
可怜的奈瑞塔,现在一定想不到“她的图特摩斯”,其实关注的不是少不少人,而是少了的那一个人。
“你下去,对士兵们说,一定要找到那两个人!不管怎么找,要找多久,必须找到!就算是把底比斯翻一遍,也要把那两个人完完整整地带到我面前来!”图特摩斯这下彻底崩溃了,那么大的底比斯,伊芙琳要怎么生存下去,如果遇见了强盗,遇见了坏人,遇见了西亚的野蛮者,她怎么办呢?没有人保护,也没有太多的钱财。她长得那么漂亮,会不会有人强暴她,伤害她?何况,她离开王城已经将近一个半月了。
“陛下,你累了,要不要去休息。”奈瑞塔吓了一大跳,努力想平静他的情绪,“我这就去下达您的命令。”
图特摩斯看都没看她一眼,他觉得这桩婚姻有必要取消了。
他和奈瑞塔,从小便在一起长大,她虽然可爱,却不免蛮横专权。成年以后,大祭司几乎问也没问,仗着自己年龄较长,擅自安排了他和她的婚事。
他并不喜欢她,至少现在是这样。
在见到伊芙琳的时候,他正苦恼于这桩政治婚姻。可伊芙琳来自异域的自由与天真,在那么一秒钟里,似一只白色的鸟,驻进他的心脏,在不断地鸣叫,使他总是无意中想起她来。
伊芙琳的单纯,只会使奈瑞塔的庸俗更加丑恶。
登基四年来,一直未娶王妃,他似乎觉得在冥冥之中,会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么一天里,与他遇见。他在等待,那个唯一的,合适的。他知道此人不会是奈瑞塔。
因为,那个人已经遇到了,只是几次接触,就已经证明了。
伊芙琳。
他的耳畔只剩下少女的名字,被一种用充满神秘磁性的口吻,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