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的水滚滚东流,在深夜里,便难免显得有些嘈杂。
时而风起,将枯黄的秋叶与散落在地的一株株药草,吹拂得升空而又落地,有些盖在了姜起汜身上,更多的则飞到远处去了。
这一刻,夜色深沉,仿佛天地寂寥,可万物却又好似在随着天道制定的法则流转,生而赴死,生而复死。
唯有横躺在河畔的姜起汜,连一丝微弱的呼吸也没有,连指尖轻轻颤动都已经做不到,只剩下满头发丝追随风的律动而舞荡。
赫然是一副被天道法则,弃之不顾的可怜光景。
万物轮回,有死有生。
一位身着青衫的俊雅少年,自远处缓缓走到了姜起汜身边,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眉头紧蹙,但很快又松了口气。
虽然姜起汜看似全然没了呼吸,但魂魄与意识尚未飘散,靠着一口纯粹心气儿,陷入了假死状态,不是没有唤醒的机会。
青衫少年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天际,对着高空虚无处作揖行礼,肃然道:“恳请李前辈法外开恩,容小生以山上术法,为姜起汜在心境深处迷失的意念,点燃一盏油灯。”
四周沉寂,唯有风吹流水飘落叶之声于耳畔回响,青衫少年一揖到底,久久没有直起身来。
天地间骤然响起一道苍劲雄浑的声音,“唐初礼,伤人也好,救人也罢,若今日小小破例,来日便有修士以脱俗之姿,恣意打杀市井百姓,老夫维持了千年的秩序,要置于何地?”
姜起汜仿若身处一片鸿蒙之中,四周满是苍茫混沌。
他环顾四周,心中茫然,周遭偌大一片地方,如笼盖着一层轻纱薄雾,清凉而且荒寂,有如天地未开,有如万物未生,一道道强光猛然照射,姜起汜下意识的抬臂挡住眼睛。
四面八方,不下百道强光,猛烈如酷暑时节的当空大日。
姜起汜放下手臂,光线极为刺目,让人良久不能适应,他抬腿迈步,试图往其中某一处方向走去。
一脚方才抬起些许,还未迈出,姜起汜惊异的发现,只要抬腿尝试着离开脚下这片方寸之地,身上就宛若背负起千斤重担,极为吃力。
但只要退回原地,则又如释重负,姜起汜认真思索片刻,仍是咬牙抬腿,向着最开始所选择的方向,迈步而去,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能走出这片混沌之地,那就能活下去。
姜起汜不能死,他不得不活下去,因为家里还有个老人需要照顾,若是他也死去,那丧夫丧子又遗孙的老人吊着的一口气,定然就撑不下去了,为了周婆婆,他也得活下去。
被称作唐初礼的青衫少年,似乎并不惧那李前辈的咄咄逼人,保持作揖姿势,笑道:“李前辈,小生既然在玉曲李家处馆,那一颗心定然时刻都是念着李家好,念着李前辈好的。”
唐初礼叹了口气,”奈何,授业恩师宋先生,愿再度镇守朱祇唐门甲子时光,只为救这市井凡胎,亦是可歌可泣啊。来的路上,小生就一直在思量,若今日恳请李前辈破例在前,之后再有修士目无法纪,李前辈岂不为难,那小生岂不愧疚至极,恨不得以死为报?”
他摇头,神色诚切道:“宋先生付出如此代价,不可谓不大,若其余修士,也有宋先生这般为小善而舍大道的决心,法不外乎人情,想来李前辈虽道法通天,早已远离世俗,但经济天下,为国为民的慈悲心肠仍是不会减掉分毫的。”
天地空旷,久久无言。
唐初礼站起身,再做一揖,眼神真挚道:“李前辈果真是慈悲心肠,难怪能从清白天下数百万修士中,推风踏浪,前来坐镇玉曲,当真是容易让人起顶礼膜拜之心,高山仰止之志啊。”
唐初礼两手手心相触,来回摩挲,眨眼工夫,竟然凭空托出一团金色火焰,在深沉夜色中熠熠生辉,大放光明。
他蹲下身,抓起姜起汜一只手掌,那是一只黢黑粗糙的手掌,一只不似少年的手掌,其上茧疤纵横,犹有去年隆冬时节留下的冻伤,在手上形成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唐初礼捏了捏姜起汜的手掌,摇头叹息,将手中那团金色火焰渡至姜起汜手上。
金色火焰并无任何灼热烫手,反而极其的温暖柔和。
火焰在姜起汜手上缓缓摇曳,逐渐没入其手心,不见踪影。
唐初礼轻轻放下姜起汜的手掌,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姜小公子,碍于玉曲本身天道压制,小生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路上可能有些许难熬,但一定要走出来啊。”
每往前踏出一步,天地间的重力便也逐步增加,姜起汜此刻只感觉全身骨头酸软,四肢疲乏无力。
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掉,滴落在地面之上,急速消弭,眨眼间就化作一缕青烟,重归于虚无混沌中。
不下百道强光照射,依旧是刺目难耐,且让人难以辨别方向,姜起汜只能凭借直觉,认准某一处方位,一股脑的往前走。
苍茫混沌之间,蓦然升起一轮金色明月,月儿弯弯,散发出温暖柔和光芒,照透轻纱薄雾,驱退百道强光,似是在指引着姜起汜前行。
那轮金色明月的方位,与姜起汜所行方向略有偏差。
姜起汜犹豫了一下,改变方向,向金色明月直行而去,在他心里,对那一轮金色明月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和之感,似乎那金色明月,与他极其相熟,而他亦是极为信赖。
姜起汜头一次上山采药,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被竹篓磨破了肩膀,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他当时想想就觉得有些委屈,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塾念书呢,于是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到一半,被魏旻他们几个逃学上山,看到了笑话,一番嘲弄讥讽过后,姜起汜便再也没有哭过。
有一次,也是在甘霖水河畔清洗采来的草药,被一伙顽童推进水里去,还把辛苦采来的草药都给倒进河里,丁点大的孩子在水里死命地扑腾,险些溺水,吓跑了那些顽劣稚童,后来孩子耗尽所有力气,终于挣扎爬上岸的时候,面色惨白,只是背上已经空空如也的竹篓,沉默地回了家去,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这么个身份鄙贱,于众人眼中,比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都不如的泥腿子少年,此刻七窍都已经溢出丝丝鲜血,全身渗入细密血珠,骨头犹如散架,每走一步,两条竹竿似的的腿都要止不住的打颤。
但姜起汜仍是咬牙,用手扶住膝盖,艰难往前,人难做,屎难吃,但只要活着,还能在病榻前照顾老人,就总归会有看到太阳的时候。
每每走出一步,就要遭受这片苍茫混沌极大的排斥,人既然生来就分作三六九等,那这个贱骨头即便是再想要活下去,也不能继续往前,因为那是对于这片鸿蒙天地的挑衅蔑视。
每每走出一步,姜起汜就要休息很久,才有足够的力气去迈出下一步,他想活下去,不是因为他怕死,是因为他不能死,如果就这样死了,他会辜负很多人。
重力愈发厚重,姜起汜一步向前,可后继不足,导致他直直的瘫倒在地,他口中涌出鲜血,苍白无力地仰头,望向那一轮金色弯月,明明已经相隔不远,都能大致看到明月之下,是甘霖水,水中有月,水流向东。
却又好似并不在同一个地方,姜起汜站在地底,仰望那天上明月,一如过去十数年,他坐在井中,抬头观天。
天上明月遥遥,水中明月则近在咫尺。
但是,两月都是触手而不可及。
姜起汜闷哼一声,抬手向前,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匍匐而行,他浑身上下,被重力撕扯得皮开肉绽,深处几乎可见白骨。
他身上衣服染血,在地面拖出一条苍凉血路,一步一崎岖,一步一煎熬。
姜起汜已然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神情坚定,用出所有力气,拖着身躯往前。
天上明月,依稀被阴云遮挡。
甘霖水的水流湍急,其上漂浮着枯黄落叶,漂浮着天际繁星的浓稠思绪。
时不时有一尾游鱼跃出水面,不知是顶起了一片落叶,还是顶起了一片惨白星光。
河畔有一架小舟,是镇上打渔的渔夫留下。
试问明早驾舟收网之时,这一叶孤舟,可载得动几多愁?
位于苍茫混沌中的金色弯月逐渐变得如虚似幻,一切似乎开始逐渐模糊,但又能清晰看见,只差丈许,就能重回甘霖水河畔。
姜起汜神情恍惚,神色迷离惘然,此刻这一片苍茫混沌中的重力,对一个平凡至极的少年来说,有如泰山压顶,他浑身骨头尽碎,连艰难爬行半步,都已经做不到了。
躯壳之上早已是体无完肤,一道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有鲜血从其间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他的目光逐渐涣散,所剩无几的可怜力气也在逐渐流逝。
金色弯月则开始出现裂缝,一道,两道,眨眼间,便有数百道。
瓷器落地般的清脆声响起,似乎是落在了少年心间,那轮金色弯月碎裂开来。
带着磅礴浩然气的金光,瞬间笼罩住姜起汜,温暖而又柔和。
天上阴云散去,皎洁明月光,重新照亮在大地上。
于是天地不再寂寥,繁星不再有万千思绪,小舟也无须载那许多惆怅,落叶在空中翻飞,游鱼在水里欢跃,微风在天际翱翔。
那一道横躺在甘霖水河畔的清瘦身影,指尖有了轻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