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光一夜多梦,第二天起床后在家搞卫生。心里有事,也不想画画儿,只好找点体力活做,单纯机械出出汗。
与人相处久了会生情,房子住惯了也会不舍。
离光用抹布细致地擦过一件件家具:到了那时候,如果离开,自己会真的洒脱?心该有多痛?
当她把厨房收拾好,还来不及歇口气,电话——这个自己跟外界接触的主要工具——响起。离光心里大概猜到了是谁。
“小光。”方琴的声音竟意外冷静,与昨天的失措焦急判若两人。
“妈妈。”
“你今天空吗?过来见我,我们好好聊一聊。”
这倒是作为母亲的方琴第一次这般开诚布公地表达沟通的意愿。离光也有话要讲,自然答应:
“好,那我吃过午饭来医院……”
“不,别到医院。”方琴说,语调有些不自然,“嗯……小光,下午1点,会有司机过来接你……”
“司机?妈妈,哪来的司机?”离光吃惊不小。
“先别问,下午过来了,我会将事情全部告诉你。”
离光一头雾水地挂掉电话。
生活的迷人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因此这世上如果真有先知,那么他是最幸运也是最不幸的人,他的不幸来自于没有恐惧和永远无聊的生活。
下午1点,问清地址的司机准时来到玉水湾公寓下面,对离光彬彬有礼。随车来的还有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人,约40岁左右,自称免贵姓何,言谈举止倒是秘书的模样。这位何先生对离光很客气,说话一直笑眯眯的,为离光开门关门。一路上还陪着离光聊起绘画艺术上的话题,博闻强识,但绝口不提此行去的目的地以及方琴的事,似乎他只是个陪聊的清客。
黑亮亮的奔驰轿车一路飞驰,直到一座花园别墅前,等待门卫打开巨大铁门。岗亭通过摄像头核对,开门放行。
奔驰沿着一条两旁都是大树和草坪的坦道缓缓开进去。离光从车窗看出去,这环境并不比冷氏大宅逊色,大片的草坪和植被——在普通人为几十平米的房子贴上一辈积蓄时,富人却把上千平米的土地当做绿化。
但此处与冷宅还是大不同:冷宅把草坪上栽种的灌木修剪成各种形状和花纹,加之众多的花鸟雕塑,以及走来走去穿制服的女佣男仆,一派热闹繁华,而这里除了大片的草与年龄极大的树,再没有其他,显得干净清幽又不乏大气。
车子在主屋前停下,那位何先生先下车来绕到另一边为离光开门。
“玉小姐,到了,请下车。”
“多谢你!”对方还是长者,离光忙歉意下车。
主屋门前站着两个穿西服的年轻人,神情冷漠,眼神犀利,齐齐向何先生打招呼:“何秘书……”
呵,真的是秘书,还是个大秘书。离满朝这个何秘书看,他还是满面的笑容。
走进主屋,里面无比宽大。当中一个当做影壁的檀木屏风。何秘书带离光从右边绕进去,屏风后竟是一间很大的会客厅。
不过,这会客厅可并不像寻常富家由“回”型沙发和巨大的家电堆砌成的那种,而是整整齐齐两排相对的梨花木交椅,主位上高高在上的是一张更大的座椅,凛凛然透出一股威风来——这种主客疏离、位阶分明的气势倒像是旧时家族的议事祠堂,抑或是……
离光一颗心忐忑不安,何秘书已推开了右手边的一扇门,可见是个小厅,里面光线明亮,家具温馨,竟是个舒适的起居间。
离光一进门,里面就有人站起来。正是方琴。
何秘书笑眯眯地说:“夫人,玉小姐来了。你们聊,我先出去看看老大空下来没?”
说完招呼在旁伺候的女佣出去了。
等等,离光瞪大了眼,何秘书刚才说什么?——老大?这样的称呼,再联系方才看见的威严森然的客厅……这里到底是哪里?
方琴看上去精神很好,穿着一身米色的滚银色丝边的长袍,只是脸色尚有些苍白,带着忧喜参半的神色。
“妈妈。”离光上去扶住她,到底还是手术初愈的病人。
出去的女佣又送上茶来。
母女俩终于坐下,方琴似乎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场。
离光细细地看母亲,原来每个人的身后都藏着许多故事,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吓人。前两日还是贫病交加的中年妇人,今儿已摇身一变,出现在豪宅大院宽敞的起居室里,有华服有女佣,好像她一直就住在这里。
“小光,你肯定疑惑,这里是哪里?我为何在这里?”
离光点头。
“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曾出现在我们身边,后来又消失的男人吗?这里就是他的家。”
“他?”
那个模糊的记忆中欺骗了方琴,使她的生活彻底绝望的恶人,竟回到了现实中?!离光甚至已经忘了他姓甚名谁,方琴也从未再提起过,只是记忆中的一道伤痕。
方琴点头,安抚般地拍拍离光的手。
“他在医院里找到了我。”
“是他接你到这里来的?”
方琴点头,显得有些犹豫,离光觉得不对劲:
“妈妈,是你愿意来的?还是……他强迫你?”
方琴正摇头否认,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的运动装衫的男人走进来,他步履矫健,尽管他已是50多岁的人。
呀,是他!
这进门的男子正是离光上次在医院差点撞到的那位。
“小光,你好!认出我来吗?”男子向离光颌首,在他们母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举手投足间然是雷厉风行的态势。
除了脸上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他并不显得老态。小时候的印象很久远,离光已无法将之联系起来。但眼前这人,无疑能得到女性的好感:稳重沉着而不失活力,给人以安全感。
“你好!”离光只得回礼。
“上次见到你,我除了认出你是小琴的女儿之外——你们长得像,又出现在医院——我便认出你是冷家不久前刚进门的新媳妇。”他五官的线条显示他平日性格严竣,此刻脸上洋溢出笑意来,就像冬日清晨的初阳。
“知道我怎么会认出你吗?”他扯了扯嘴角,像给人猜谜。这偶然出现的狡黠的神情跟冷卓然像极了,只是小狐狸和老狐狸的区别。
“因为我跟冷家有生意往来,对冷家的事关心。”
呵——
“我叫王创飞,小时候你叫我王叔叔——对不起,小光,这些年让你们母女吃苦了。”
这名字真耳熟,嘿,昨天冷祺正的嘴里念叨过这个名字——华源集团的王创飞!
接着,王创飞向离光讲述了他的故事——
二十年前,王创飞是一个小帮派的二把手,因一次帮派争斗而到外地的小城镇避风头,在那里遇到了三十二岁的方琴。两人性格相吸而相爱,方琴也终于从丧偶的阴霾中走出来。在相处中,方琴知道了王创飞的身份。半年后,王创飞接到消息说帮会岌岌可危,于是奋不顾身要回去。方琴不放心,把自己的大部分积蓄都交给他以备不时之需。谁知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王创飞回到帮会,才发现总堂已经被人踢掉,老大也已丧命,因闹出许多人命,警方也追查起来。他在危急中被帮里的兄弟送上飞机跑到了美国。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而那里也有帮会的一些资产在。
从那开始,王创飞有国难回,更别说找方琴,只能带领几个跟随的弟兄在异国他乡褴褛经营,慢慢从头开始。在风平浪静十几年后,王创飞也曾回国于匆忙中寻找过方琴,但她那时早就带着离光辗转搬家过许多次了。
直到五年前,王创飞正式从美国回来,在本市安下产业,开始经营正当行业,将帮里的资产重组洗白。几天前,帮里一个长年跟随的兄弟得了癌症住院,王创飞前去探望,在服务台意外听到了方琴这个名字。于是抱着侥幸心去一探究竟,竟发现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后来王创飞从方琴处得知小光的近况,才发觉这个做母亲的竟还不知女儿已嫁入冷家。王创飞立刻推断出,这桩“王子与灰姑娘”的婚姻背后定藏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随后,方琴得知后,更明白了离光与冷卓然结婚的原因:定是为了给自己治病的那笔钱。于是风风火火打电话与离光……
阔别呵……短短几分钟道尽两个人二十几年的风雨。
离光留下来陪母亲吃饭,王创飞在一间小花厅里摆了一桌精致的菜。离光发现,王创飞对方琴照顾得颇细致,夹菜送汤,笑语晏晏,但母亲却显得羞涩而不自然,从不拿眼睛正视王创飞。
离光回去时,王创飞亲自开车送她。离光知道他有话对她说,而这些话不适合让方琴知道。
“你妈妈本不愿意让我照顾她……”
“为什么?虽说有当年的误会,但显然她记挂着你。”
“呵,分别了这么多年,当年的相爱自然不可能,我想正是因为如此吧!”
“可能……”离光对王创飞颇有好感,于是说家也直接,“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又生病。而你,看上去正值壮年……”
“是吗?”王创飞似乎并未想到这层,回头看看离光。
离光笑:“知母莫若女。”
“这些年里,我身边自然有过一些女人,不过年纪大啦……对这些早就厌烦了,心里想要的是一个能都携手共老的人啦!就像你妈妈,这些年我一直找不着她却时常牵挂于心,这种情感早已变成亲人一般的羁绊了。”
离光心里暖而感动。
“你妈不同意离开医院那个鬼地方跟我住,我又不能劫持她。就只好以你的事与她谈条件。我答应把你从冷家的纠缠中弄出来。于是她便乖乖的了。”王创飞波澜不兴地道出实情。
离光忍不禁要笑:这位帮会老大,要对付方琴真是绰绰有余。
车外的霓虹灯光从王创飞的脸上闪过,使他不苟言笑的脸生动起来。生活的惊涛骇浪把他从一颗顽石磨砺成了美玉。
“冷祺正是个老混蛋,他的儿子倒不错。”他忽道,“你会听你妈妈,从冷家搬出来吗?”
离光心里不由得佩服王创飞,真正厉害的眼睛。他已看出她对冷卓然之间有意思。只得轻声道:
“我们有一年的合约呢!”
“嘿,你俩好上,冷祺正肯定气死了吧?”
“呵,是啊!”
“那一年后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把冷卓然抢过来?他怎么会对这样的老子俯首帖耳。”
离光笑起来:“估计事情没这么简单。”
王创若有所思,一会后忽笑了笑:“冷祺正也是作威作福惯了。既然以后与我有可能成亲家,要不我先送他一份见面礼吧!”
离光记起他的身份来,大惊:“王叔叔,你……打算做什么?”
“放心,小光!”王创飞淡淡地说:“我老啦,怎还会动刀动枪?相反,我还要给这老家伙一个惊喜呢!”
离光忽然觉得,王创飞才是个真正的妙人!而方琴遇到他是福分,或许这福分太厚,才需要二十几年的分离来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