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时候,赵九才发现,这大殿内,这群人,身上都系着一条白布。
不,他告诉自己既然是梦,就要醒,他再也不是赵九,而是楚国的太子殿下:楚朝阳。
赵国,皇宫内,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红丝带扎着朝天揪揪,一身金纹红衣装扮,脚蹬一双祥云朝天靴,被奶娘牵着刚跨进大殿,就看到几位姐姐围着父皇争抢的那块美玉,摇了摇头,叹着气:
“唉,脑壳痛哦!脑壳痛!”
她拉着奶娘的手转身就走,奶声奶气道:
“走吧,还是去找师傅练剑比较好。”
大殿的龙椅上,一个双鬓染白的中年男人高举那块举世无双的美玉,无奈被女儿们包围拉扯迈不开步,看到小女儿出现在门口,欢喜不过数秒,就哭丧个脸急冲摇头晃脑的小小背影喊道:
“七七,快到父皇这来!哎,别走啊七七!七七!”
别个国君都生龙生凤的,偏偏他赵国皇室一水的凤雏!你要说邪了门吧,偏偏这些年国运渐趋鼎盛。可赵无镶也不明白,到了自己这辈子,后继无人,难道祖宗基业要亡不成?以至于生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生怕了,心灰意冷之下,倒是可怜了那些个如狼似虎正当年的妃子。后来他总是安慰自己:
“也罢,就当七仙女下凡了!”
可谁知,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七个女儿也是操碎了心,各有脾性。小时候还能逗着玩,长大了,败家程度一点不亚于小子,各种折腾。见了他就跟猫捉耗子似的非得从他身上捯饬点值钱的物件儿下来才肯放过,差点把他给生生活吞了!
独独那个小女儿,生就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置身事外的风度。最关键的吧,生的是真水灵!那纤尘不染的大眼睛,吹弹可破的冰肌,长长的睫毛,娇俏的小鼻子,颇似剑眉的小英气儿,鹅蛋脸跟她娘亲一样美不胜收。
哎呦,看一次,赵无镶能哭死过去一次,太可人了:
“你说你个小东西,咋不是男娃娃,不然爹这一生心血换来的江山可不就你的咯!呜呜!”
还在襁褓中,她就知道抄抄小手揪这个爱哭鬼的耳朵,就像在说:
“别整天来烦我,堂堂一国之君成何体统!”
赵国君也不生气,亲着她的粉脸蛋求饶:
“我家七七真棒,跟你娘一样厉害!”
普天之下,六国皆知赵国君有七位公主,更知他赵无镶最宠老七,连生六胎都不曾宴请群雄,直到这位七公主降世,一挥手,免去全国七年赋税,大摆宴席待诸侯,还说六国君一个都不能缺,都得来!好一个普天同庆,那抱着孩子显摆的,就跟人家不知道他生了几个都没把似的!恨不得去哪儿都带着,但偏偏这丫头从小就对这个恨不能把自己捧上天的父皇嫌弃的要死,越长大忧愁。
但那场宴席,唯有楚国君没去。大概就从那时候起,赵、楚两国的梁子,陡然升级。
每当看到这一幕,其他老奴都吓得趴在地上。这世上虽有六国,可从一开始,他们赵国的国力就一直在前三甲。自赵无镶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御驾亲征,与诸国谈笑间,从没吃亏过。尤其是大同礼制崩坏后,赵国隐有居群龙首之势。
直到后来那日六国会盟,共议分天下,他赵无镶从始至终没有掺和那场天麟城内的争吵,只是听命斜靠在那天子脚下,陪着那位只知酒肉女人的大同末代君王坐在一旁喝酒吃肉。大快朵颐正欢实,那位不知名存实亡的天子幽幽道:
“哎,无镶,我可是听说你在赵国举世闻名的温泉旁新建了一处行宫,是不是又金屋藏娇了,嗯?生女儿还没生够?”
被这垃圾货色在肩头踢了一脚,正值壮年的赵无镶眼中骤现寒光,旋即而逝,默默在心里骂了他十八代祖宗,充满意味的望向这个色欲熏心的纨绔,朝上挪了挪,伸出一只沾了烤羊肉沫、油光光的手攀上了他肩头:
“瞧您说的,那是我专门给天子备下的。我呀,老了,可不生咯!倒是陛下,这么年轻,不妨多生几个,多多繁衍子嗣。”
“哈哈哈,还是你小子懂我!”
这位天下共主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踏入赵国行宫准备歌舞升平、酒池肉林之际,看守的赵国将领同时接到了赵无镶的军令:
“如有孕者,杀无赦!”
大殿内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天子在上,这么多年我魏国尽心尽力为天子办事,哪年的赋税贡品不是我们出的最多?望天子厚待我魏国百姓!”
“魏云匡,亏你说的出口!既然你们国力这么雄厚,为何两个月前还出兵攻占了我韩国番麓?!请天子明鉴,让魏国退兵还我属地!”
“韩中修你他娘的也不怕闪了舌头!你爹耍了个肮脏的伎俩骗取我齐国三座关隘,当初再三托词,如今子偿负债,是不是也该还了?!!”
“他死都死了关我屁事?!齐承寿,你自己老子不中用,你在这瞎起什么哄!”
“我呸!..........”
魏国君一席话,招来唇枪舌剑的群攻,继而这些个堂堂君王不惜撕破脸皮,破口大骂,向着天子各诉衷肠,翻起各自的旧账,都是一笔笔陈年的血泪史。
赵无镶啃着羊腿,瞥了一眼:
狗咬狗,一嘴毛。
六国相争,不过一城。
可就是这座象征天下共主的天麟城,其意义比六国山河加起来还要重。
“好了好了,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懒得管。赵无镶,要不咱们即刻启程?”
赵无镶拍了拍手,站起来弯腰搀扶着这位风流过度的天子:
“赵无镶随时恭候天子大驾!”
在其他几位国君瞠目结舌下两人步下宝座,朝殿外走去。
“天子这是要去哪儿?”
“去赵国玩儿两天,我说你们,就为几块地,至于吗?天麟城周边的地不都赏给你们了?你们看看赵无镶,给寡人新修了处行宫,再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吵来吵去,有失体面,毫无礼度,也不害臊!”
“我们——”
“我们什么我们!对了,赵无镶,去把寡人的玉玺带上,事不宜迟,直接去行宫!”
“赵无镶,谨遵圣命!!!”
朝门外的背影作了个到地的大揖,小跑上天子座台。捧起玉玺,看着那方已是囊中物的宝盒,赵无镶暗自提醒自己要沉住气,眼中却浮现一抹笑意,弯着腰一路追了过去。
天麟城已无天子,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敢强占。且不说那守城的将领不是一般人,只是一个不慎,招来五国齐力讨伐,可是亡国灭顶之灾。
天麟城守将只认天子玺印不认人,没想到最后,竟被闷头吃肉的赵无镶捡了个比天还大的便宜。
空荡荡的大殿,徒留几位国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互不待见振袖离去。
一直也不言语的楚国君与燕国君眼看那赵无镶堪堪从眼前捧走了天子玉玺,相视一笑,执礼而别。
是夜,楚国大军起兵攻打齐国,消息一出震动天下。
只是第二天,这个谈资就被另外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消息取代:燕国全境出击魏国!
要知道,六国之中,楚国实力最弱,而燕国君的正王妃可是当今魏国君的亲姐姐!
赵、魏、韩、齐、燕、楚,以实力最弱的两国主动出击,正式开启了数十年不休的六国之乱。
“孙三言,我真的不叫赵九?”
老奴正给小殿下腰间系白绫,听闻此话,直接跪在地上抽自己嘴巴:
“哎呦,我的小殿下,您就饶了奴才吧,是老奴不好,没看护好我的殿下,让殿下受了惊吓,老奴我自己个掌嘴还不行吗?打死我这个没用的老骨头!我该死我该死!”
楚朝阳拉起他,自己坐在床榻上:
“起来吧,逗你的。皇祖母不愿意说,你倒是跟我说说,我父皇和母后是怎么死的?”
“那我还是抽自己吧!”
“我问你,我是不是未来楚国的皇帝?”
“那当然,除了您还有谁?先皇说父仇不报不成家,齐楚大战十年之久,最后大军逼的齐王割地相送也算一雪前耻,又恰好在齐国遇见了后来的皇后,这才在三十岁成婚,成为六国最后一位加冕称皇的君王,皇太后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您这么一个皇孙儿!”
“既然如此,那楚皇让你做什么你不做,违抗皇命当如何处置?”
孙三言记得以前他的小殿下不这样啊,还是孩子习性就知道玩。可眼前这位小主子正襟危坐,语出不凡,完全不似个九岁个孩子,这语气,这架势,怎么看都像是太上皇在时训人的模样!
自己怎么感觉像突然不认识了?
“殿下,求求您放过老奴,皇太后都不愿意告诉您,就是给老奴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说啊!”
楚朝阳望向穹顶呢喃:
“真可惜啊,我都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
孙三言偷偷看了眼自己的小殿下,总感觉他像是换了个人,褪去了孩子的玩世不恭,换上了个颗难以揣测的帝王心。忽而一颗泪珠滴到他脸上,慌忙垂首。却被楚朝阳扯着领子拉起来,逼着他与自己对视,目光犀利,直戳人心:
“我只给你一个胆子,而且只有一次。如果连你都不跟我说实话,说真话,那我留着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