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亿年后的未来世界,一切的存在都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就好像是把时间从某个原点囫囵个对称过去似的。人类依旧生活在地面,地球也没有被外星人或人类自己毁灭,天空是灰褐色的早就成为了常识。人口急剧减少,但生命依旧顽强。帝都是新世界的中心,皇帝在皇宫里统治着世界……你若一不小心来到了未来,大概并不会感觉到什么时间上的异常,也许你只会以为这是自己醒来以后的梦。但若一定要说些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在未来人们十三岁就可以结婚,并且为了保证后代繁衍,帝国会为你安排结婚对象,而你不能拒绝……
这是他告诉我的,他就坐在我面前,一边喝着袋子里的水一边休息。
他叫阿霑,他问我愿不愿意听他的故事,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开始讲了起来。或许他只是想找一个倾听者而已,无论谁都可以,而我只是恰好被抛弃在了和他相同的时间的夹缝里,反正现在也回不去,梦终有一时也会醒,不妨就在交错的宇宙中歇歇脚,也顺便听听未来的故事。
阿霑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后裔,说是贵族,其实早在父辈时就已经家道式微。阿霑的祖父是边疆的统帅,率领着十万大军保卫着帝国的东方大地,深得皇帝的信任。然而皇帝在晚年时却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老皇帝年老多疾,宫廷中势力愈发动荡,再加上皇太子早年又在前线阵亡,看着自己的江山迟迟找不到接班人,老皇帝的疑心病也就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皇后一派势力干政,老皇帝听信皇后奸计,几乎将朝中栋梁杀光,阿霑的祖父也不例外。
边地苦寒,一年之中只有一个多月的夏天,剩下的全都是无尽的大雪。祖父平时爱民如子,吃住都和百姓平等,每逢大雪封山,老帅亲自带着卫队往村子里运送粮食、柴火,日复一日积劳成疾,四十九岁那年,老帅重病不起,可惜了老帅年少英雄,中年时竟落得这般狼狈。而就恰逢此时,老帅接到了帝都的诏书,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使者看老帅实在可怜,便回帝都谎称老帅已经病死了,边塞没有人忍心去揭穿善意的谎言,帝都也没有人愿意去查证事件的真相,因为军队里的将帅或多或少都曾受到过老帅的帮助,甚至有人说若是让老帅回帝都来主持朝政……
就这样一年之后皇帝驾崩,阿霑的祖父得以侥幸善终,随着先主默默离开了人世。新皇帝从此上位,重新开始了新的盛世,帝都冤死的老臣大多昭雪,然而那个年代的悲剧太多,边关老帅至今都无人问津,更何况国家百废待兴,根本没有余力去进行大规模的查找工作,所谓的证明,也只不过是为了掩盖新皇脚下的尸骨罢了。
这些都是发生在未来的历史,二十年后阿霑出生了。父亲谨记祖父的遗嘱,没有强迫对武功没有兴趣的阿霑学武,阿霑也得以从小就随着个性读了许多书,然而在叔辈们中,只有父亲遵守了与祖父的约定。阿霑不会武艺,再加上是同辈孩子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从小就没有人和他玩,他一直生活在被家族孤立的状态之中,不过阿霑并不在乎,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过和人相处的滋味。
他对我说:“我早就已经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快乐的世界。”
“不过寂寞却是存在于任何维度的吧。”
“那是个由缺陷构成的世界,所以那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缺陷。”
“即使如此,你已经很满足了对吗?”我问阿霑。
阿霑在十岁那年和寒雨相遇,他忘记了初见的瞬间,就好像那是某种既定的命运或修炼的结果。寒雨,一言不发地陪着阿霑读书,所有的日常都是在阿霑家的书房,在阿霑年幼的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充实,体弱多病的灰色童年终于出现了窗外的色彩。十三岁,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小樱来到了家中,出于对帝都祖传的恨意以及小樱过于开放的性格的不适,阿霑很讨厌她,并且把这份厌恶加倍的变成了对寒雨的爱情。所以自从小樱来到家里的第一天开始,阿霑就和寒雨寸步不离。
十六岁,到了学习技能的年纪,再有三年就到了该去帝都闯荡的日子,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学习生存之道。按照帝国法令的要求各个地方都要为国家培养适龄的文官和武将,到了十九岁时就近入帝都供皇帝选拔,优胜者可以留下,不合格的可以选择重新学习但必须返回家乡,或者从事身份低微的劳动不过可以留在帝都。阿霑虽说也读过爷爷留下的兵书,但自小就对征伐无感的他,坚持了自己的初衷选择了文官的培训学校,他说那是他见到同龄人最多的一次,在学校里有个叫妮可的女孩他一直忘不掉。
“你这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我问阿霑。他居然能理解我的现代词汇。
“大概是吧,她的容貌一看就是来自异国,但这不是最吸引我的,我的朋友,你知道我讨厌那种太开放的性格,但妮可身上却同时盛开着奔放与含蓄这两朵火焰,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我讨厌的东西演绎得如此令我心动。”
“那后来呢?你追求了吗?”
“没有,我并不懂得那种感情是什么,而且很快妮可就离开了,我们的时间仅仅重合过三个月。”
“不过你们终究还是再见面了,对吗?”我看着阿霑的表情问道。
“是的,我的朋友,先请听我讲现在的故事。”
十九岁,到了该离家的日子,父母出乎意料地反对他和寒雨结婚,理由也很简单,神庙的预言告诉父母寒雨的命运太过娇弱,无法与阿霑一起撑起未来的生活。但阿霑此时却异常地坚定,在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忤逆下,父母终于妥协了,不过他们有一个条件,必须带上小樱……
“在我生活的时代,虽然说依旧实行着一夫一妻制,不过情妇却是被道德所允许的,就算是没落的贵族有几个女人待在身边也是很常见的。”阿霑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
“很辛苦吧?肩上的责任很重吧?”
“不不不,女人也是需要工作的,这种关系只是为了逃避法律而实现爱情而已,在我生活的时代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工作而去依靠她的情郎过生活,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行为,一旦被曝光,用你们的话说,这个女人就等于被社会性抹杀掉。同样一个男人无论再有权势也不能强迫女人做自己的情妇,一旦女人成了男人的情妇,男人不可以对她进行歧视。情妇和妻子在权利上受到法律的同样保护,这几乎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共识……”
“那还要一夫一妻制有什么用?”我笑道。
“这个问题我们从来都没有人思考过,因为这也没什么讨论的必要。”
“那小樱是你的妻子还是情妇?”
“帝都安排的结婚对象可以做情妇,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现在大多数的贵族都是这么做的。”
帝都的繁华是边塞长大的阿霑难以攀登的,就连人们说话的语言以及生活方式都和边疆相差甚远。就在阿霑一筹莫展之际,小樱用一口熟练的帝都语和出色的社交能力顺利地帮助阿霑找到了被留在帝都的理由。如今的帝都到处都是一片方兴未艾的模样,巨大的建筑物每天都在升起,人们刚从灾难过渡到了平稳中,又马上就在平稳中膨胀了更大的野心,父辈们都说阿霑这一代是幸福的,不过阿霑却对这些冰冷的钢铁没什么感觉。当经济的发展远超过社会整体的文化水平时,看似满足的人们,深夜里都是空虚的。
在没有熟悉帝都语之前,阿霑每天出门工作都只好带着小樱,所以在帝都的朋友们眼中小樱才是真正的霑夫人。尽管阿霑不喜欢小樱,但那只是生理上的,本质善良的他对待小樱也一样地温柔,正因如此小樱也心甘情愿地喜欢着阿霑。不过,由帝国安排的妻子几乎每个都是像小樱一样多才贤惠,相夫教子,尽管被格式化,但优秀依旧是优秀。又过了两年,在这期间阿霑已经从内到外地脱变成了帝都人的模样,他的工作是负责记录帝都每天发生的事情,副业是把一些见闻编成故事。今天的新闻,明天就成了历史。他成了帝都人心中的最喜欢的小说家。在奋斗的日子里,阿霑几乎没什么时间去陪伴寒雨,况且在心智尚未成熟时过早地进行了私定终生的选择让阿霑在冷静下来之后对自己产生了成长中必经的自我怀疑。他开始有意地不回家而躲避寒雨。
在他二十一岁的某天,独自在乡下时阿霑误入到了一个岛上的部落。部落很小,仅仅由南北走向的四座小岛构成,岛上的人既说帝都语也说本族语,他们自称为红和族。阿霑被这座岛上的风光所吸引,岛上永远是雪地,天空常常被雪覆盖,因此空气也就异常的清新。于是阿霑决定留在岛上一年仔细思考属于自己的责任。
红和族的语言很难,是阿霑所学过的最难的语言,他向部落长老请求介绍一个能教他红和语的老师,长老说附近有一所学校,那里的老师是最好的。
“当我走进学校时,你猜那个老师是谁?”阿霑脸上满是回忆的幸福。
“妮可?你们终于重逢了。”看着阿霑,我说道。
阿霑对妮可展开了忘我地疯狂追求,与帝都迥异的他乡反而使阿霑感到了一丝归属感。妮可早已忘记了在东方曾经与阿霑的三月情缘,她像初遇一样接受着阿霑的爱意……堂吉诃德说过:情欲只求取乐,欢乐之后欲念消退,所谓的爱情也就完了。一年即将过去,妮可在阿霑的包容之下愈发任性,似乎要将阿霑的生命全部占有。原本的爱情变成了情欲只需要经历时间的流逝。
阿霑准备离开,他害怕与妮可的羁绊越深就越难以从中抽身,纵使他有千万种留下的意义,但此时一个离开的理由就已经让他做好了割舍的决心。原来这不是爱情。
像极了离别,那天岛上下了一周的大雪悄悄地停了。再见,妮可!
一只脚刚踩在岸上,阿霑心中对寒雨的思念以及对小樱的愧疚便瞬间涌上心头。原来自己距离幸福一直都是那么近,然而他却从来没对身边的陪伴做出过任何感激。是他当时义无反顾地带着寒雨私奔离家,而现在又把寒雨一个人留在帝都孤独寂寞,年少时不懂什么是责任,犯错后才知道珍惜,现在的阿霑只祈求着寒雨依旧爱着自己,阿霑立志以后一定要把曾经允诺过的爱加倍偿还给寒雨……
“那么,后来呢?”我问道,“寒雨原谅你了吗?”
“我冲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抱住寒雨:‘寒雨,我明白了,我爱你,真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对旁边的小樱说道:‘原谅我。’寒雨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寒雨心里清楚阿霑总有一天会回家,但她也知道自己需要一份更好的工作才能对得起阿霑的信任,所以寒雨在等待阿霑回家的一年里改变了许多,她跟着小樱学会了帝都语,二人一起整理了阿霑这几年所记录的故事,并且靠着出版这些故事赚了好多钱财……
“前几天我接到了妮可去世的消息,她的孩子在整理她的日记时发现了我们的这段往事。我们在告别了妮可之后决定离开帝都回到家乡,我为别人写了一辈子的故事,最后一个故事我打算写给我自己,就从爷爷打仗的那段历史写起……”
“所以这是个幸福的故事喽?”
“当然,”阿霑站起身,“好了,我歇好了。”他向我挥手告别。刚刚还风华正茂的阿霑突然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逐渐割裂了地面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