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再见到你们了,真好。”探监室特有的打着小孔的厚玻璃的另一边,柯尼夫看上去憔悴了些。
“赶紧把贪污的几千万都还回去吧,说不定还能保条命。”苗红和杨安正面对着这个世界上他们最讨厌的一张脸。
“早就没了。”虽然看上去皮肤的的确确苍老了许多,但柯尼夫那平静放松的表情根本不像是一个阶下囚。
“那天……你和林风在楼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苗红冷冷地问。
“那天啊……林风……是个好人啊……”柯尼夫闭上了眼睛。
河城的夏天正在进行,杨安正捧着全国大学生歌唱大赛冠军的金色麦克风走进宿舍,虽说歌唱比赛的获奖已经不能再让他欣喜若狂,但他还是想在大家面前炫耀炫耀。然而宿舍里此时一个人也没有,林风的桌子上一堆稿子写着他看不懂的符号,罗马的床上几本华兹华斯的诗集,李仁太和陈广的床铺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好,柯尼夫的床上依旧乱作一团,床单堆在墙角,被子掉到了地上,发出成年男性独有的汗酸。杨安打开窗子,终于呼吸到了空气,窗外的风卷起几页林风的稿子,杨安赶紧用桌子上的杯子压住,但还是有几页顺着窗口飞出窗外。杨安叹了口气,又皱着眉头地去捧起柯尼夫的被子扔回床上,一个笔记本从被子里掉了出来,他捡起来,“我感觉我这一生都会遭受面包的诅咒……”杨安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不过此时的他已经读完了柯尼夫的往事。
宿舍的门响了一声,杨安慌乱之中把本子重新塞回到了被子里。林风走了进来。
“怎么了?脸红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得奖了,至于这么激动吗?”林风看到了桌上的奖杯。
杨安慌乱之中语无伦次地把自己无意之中偷窥到的秘密分享给了林风……
“你们干什么呢!”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柯尼夫看到自己被整理好的被子,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一排深痕。“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林风准备开始写新的故事了,他觉得自己每天的生活太过普通,尽管大多数人们的生命中都没有太多精彩的瞬间,但是他记得罗马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诗是自由的孩子。
每天晚上林风都会在大学的操场上围着红绿色的塑胶跑道散步。迎面向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他感觉这里所有的生命都像是表盘里的齿轮,包括他自己,只不过是方向不同罢了。但无论怎么行走,他都想不明白人们在轴心边徘徊的理由,或许他们也本无目的,可能就是余闲时看看自己是否具有七步成诗的雅兴。然而,无限地行走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初衷。周围的物体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而变成了废置的水沟,沙漠与塔……脑中无意识地想出了这样的画面:走过一串左扭右歪的铁栅栏……
他想把在大学里认识的几个人的故事都写下来,但又不想过度赋予他们自己的人生。故事在开篇就一度陷入了荒芜,不知在重复了多少次在操场上的循环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别人虽然是别人,但由自己写出来之后那就属于了自己。林风唯一霸道不可商量的地方就在此处,唯写作与自我意识不可违。又绕了几圈,脑中已经差不多构思好了最后的框架,几片雪花落到了他的鼻子上。
和苗红重逢是在秋天,那时自己的上一篇故事刚刚顺利完成初稿,毕竟上一个故事的篇幅不长,所以一个多月就写好了。立意也是他最喜欢的老旧套路。那个故事他寓以家乡毓县以及村上春树小说之名,尽管在那时看起来如此炽热动人,但在如今冷静之后看起来却太过于羞耻,他从未这样向某人倾诉过。陈广说林风就像一只鼹鼠,人们永远都看不到他在洞穴里的表情。
写这个新的故事时林风最难的地方就在于此,而且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在写别人故事的时候,自我意识会不自觉地流露进去,当写到一半的时候林风突然惊醒,原来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
林风开始害怕自己故事的结局,他也不敢再写下去了,他很痛苦,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让他在这些日子里真的好难过。再加上几天前和杨安不小心偷看到柯尼夫日记却被他撞了个正着,那种尴尬的气氛,使他更加害怕与人交往。每天林风都会在理发店中午没人的时候来和苗红坐一会。每当这时,他就会跟着店里的老式收音机里的歌声一起回到那个他未曾来到过的美好时代。今天店里放的歌是《津轻海峡冬景色》。
“さよならあなた,私は帰ります……”
林风是懂日语的,当他第一次听到这句时,昏昏欲睡的双眼突然泛起闪光:“这是多么大气的女人呐,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离别的伤感,反而全都是珍重的祝福,甚至还有重逢的坚定。”他记得在日语课上听过邓丽君的版本,不过和原唱相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邓丽君的歌声给人的感觉是一种爱人离开的无助与痛苦绝望,而石川则笑着告诉对方,这只是短暂的分别,只要心里互有彼此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她唱得真好,从她的歌声里,我深深地敬佩着这个女人。”林风对苗红说。
“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了,你也会这样等我么?”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呀?在我心里你可是一向都胆大包天的。”林风笑道。
“回答我!”自从知道了自己走后家中就第二次遭了洪水之后,苗红就越来越怕自己所珍惜的人会离开她。当自己再次回到村子时,村长告诉她母亲早就被姐姐接走了。估计是姐姐不想被她找到,又或许是那个男人的阻拦,总之在自己无家可归的时候,她和村子里的姐妹一起跑到河城闯荡,可却又被人家偷了钱……
“我会等你的,一直一直一直等,知道心跳停止为止。”林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苗红。“我把我最为珍视的东西交给你,这是我正在呵护的花蕾,待到它绽放鲜花之时,我们就……”有时候,人们还是需要些甜言蜜语的仪式感的……
高考还没开始,林风就先收到了一个噩耗,苗红从学校附近的那家小食杂店辞职不干了,听说好像是家里出了事。这时林风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苗红,其实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苗红的电话号码。林风犯了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总以为自己能做到的事别人也得做到。他甚至会过分地用这样的标准来苛求自己所爱的人。他十分厌恶手机铃声的吵闹,仅有的手机也基本上保持着关机的状态,更不会打开声音。尽管如此,他依旧记得苗红家的位置,连忙跑到客车站,疯狂地寻找着苗红曾经带自己坐过的汽车,然后,他听到售票员说:“那村子几天前被水淹了,真惨呐,一个礼拜连着两次,苦了这群老农民啊,到现在还没人管……”
他发誓如果能再见到苗红,他就永远不和她分开了。
“我昨晚梦到我妈病了,病得很重,她想见我,但那个男人不让。”
“他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你们应该不熟吧?”
“谁知道呢?不过,他要是敢欺负我妈,我也不是好惹的。”
第二天,果然和林风想象的一样,苗红离开了,林风知道苗红是去找妈妈和姐姐了,不过,苗红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在林风的意识里。
新的故事已经彻底让林风精神崩溃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现在自己是谁,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他,他也与每一个人都融为一体,仅存的一点自我意识也无奈地分给了他人,但这又是一场他渴望的献祭。
李仁太过生日,林风喝得大醉,所有人都知道林风是一个无论怎么劝酒都能做到点到为止的人,但那天谁都没注意到林风一个人居然偷偷喝了两瓶红酒。杨安和柯尼夫架着林风走出酒店,林风吐了一地血红色的液体……
“老柯,我难受呀,我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哪个了,这故事写不出来了。”
“没事,现在写不出来,那就等想清楚了在写,你们这些写小说的就是矫情,要我说故事都是写给自己的,随着自己性子来就好了呗。”柯尼夫一边拍着林风的背一边安慰他。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焦虑,也抑郁,要不是喝多了我还真不敢说,其实我那天……看了你的日记,不过你别担心,没人知道,我就是想拯救你,偷东西怎么了?兄弟我以前干的坏事多了去了,不过现在都改好了……你以后啊,一定能当个好……”林风睡着了,柯尼夫面色铁青。
第二天林风中午才醒,眼睛刚睁开就看到杨安焦急的埋怨:“你昨晚都说了什么啊!”
“都说喝酒消愁,全都是骗人的,这感觉真难受,吐出来之后更难受,感觉天地互换,一切都在旋转。”
“我没跟你说这个,你昨天是不是跟柯尼夫说日记的事了?”
“嗯,对,我是真的想帮他,看着他这么自虐,心里挺不好受的。”林风示意杨安不要着急。
“那你就不怕他把你灭口了?”杨安玩笑似的笑着说。
“那你就别报警,更别报仇。”林风也笑了,“不过要是苗红回来了,你可得告诉她。”
冰冷的水瞬间唤醒了林风昏沉的大脑,他知道此时柯尼夫一定在天台上自言自语地练习办公,林风洗了把脸便走向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刚一到楼顶,林风就看见柯尼夫双手张开像一只大鸟一样正准备拥抱蓝天,林风迅速跑了过去,一把拽住柯尼夫正在自由落体的手,重力加速度作用下的巨大的体重让林风一下子就趴在了高楼的楼沿上,林风死死抓住手中的生命,就像几分钟前自己刚刚对杨安说过的话,原来生命是如此沉重。
“喂,干什么呢!不想活了!”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要是被别人知道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柯尼夫大喊。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呢?我明白你日记里的那份渴望与不安,不过现在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救赎你曾经犯下的错,我们都应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对吗?”
“……”柯尼夫向着悠远的天空抬头看了林风一眼。
“你为什么不能给你自己一个正视它的机会,只写出来是没用的!”
“你说什么?”
“我曾经一直信奉写作可以救赎过去,但当我真正写出我的第一个故事之后,我才发现其实什么而感觉也没有,喜悦?安慰?释然?什么也没有。”
“你还相信会有明天吗?”
“活着,是一种责任,而未必须要明天。”林风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柯尼夫缓缓伸出的五指。
终于两个人有惊无险地收回了鬼门关前的那一步。
刚一起身的林风准备看看此时的柯尼夫的表情,但是他忘记了自己有着对于天空的本能的恐惧,暂时生还的喜悦使他麻痹了害怕的神经,而现在直面恐惧的林风双腿一阵哆嗦,突然向后仰去!柯尼夫慌乱之中伸出去的双手刚好触碰到林风求救的指尖,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林风代替柯尼夫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宿舍里的杨安很担心林风所以也跟了上来,刚打开天台的门,杨安就看到了柯尼夫伸出的双手以及正在下坠的林风……
当林风从天台上掉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活着,真好。
“柯尼夫下周就要被执行死刑了,明天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也真是的,到这地步钱也不返脏。”杨安对苗红说。
“我不想去。”
“但他说一定要见你,有关林风的。”
“这次快死了,他终于想说了?”
法院门口。
雪中的苗红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甜雾飘在空中,融化了无数满天飞洒的雪花。此时苗红心中五味杂陈,林风明明答应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等着自己回来,可如今自己回来了,却没有人对自己说一句“欢迎回来”。
“那个不守信用的混蛋!”苗红哽咽着踩灭了扔到地上的烟头。
“被告人柯尼夫,犯贪污罪,涉案金额巨大,造成严重社会影响,且本人拒不上缴罚金,情节严重,现判处死刑……”一锤落地的声音就这样简单地夺去了一条生命。
柯尼夫被两个警察架出了法庭,双手双脚被铁链拷住步履维艰,到了会面厅里,两个警察帮他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最后半小时,抓紧吧。”
“我要死了。”柯尼夫平静地说,他已经为了这天这时这句话准备了好久。
“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苗红不耐烦地说。
“我老家的第一医院,重症监护室,404 号房。”柯尼夫生命中的最后半小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
南方的空气中夹杂着特有的潮湿,苗红和杨安还很不适应。可能是温差的原因,苗红一直打着喷嚏,虽说是南方,不过依旧寒冷。天阴阴的,好像随时都会迎来一轮降水。
“是柯先生的朋友吧?”院长早就在 404 号房门口等着。“柯先生可是我们市的大好人啊,可惜了,怎么就腐败了呢?不过,幸亏了当年柯先生的帮助,这所医院才能建成。这是他留给你们的信。”
接过信的苗红望向眼前的房间。林风安静地躺在床上,心电图微弱地挣扎着生命最后的顽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当苗红望向林风的一瞬间,苗红感觉到了林风的嘴角上扬,好像在对她微笑。窗外的空气已经很冷了,如果不是在南方而是在家乡,这个时节早就已经冰天雪地了,尽管如此苗红和杨安依旧能感觉到南方的冷酷。
你好:
我是柯尼夫。现在已经死了。我并没有把林风推下楼,我想杨安一定是误会了,虽然我承认自己是个坏人。那时我用力地伸出手是想要救他,但我也无能为力呀……林风……真是个好人呀,居然想拯救我这样的恶人。不过我现在也应该是已经赎罪了吧,所以请求你们不要再去记恨一个亡灵了。当时林风并没有死,不过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大脑严重受损,万幸依旧活着。我始终相信这样的烂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努力往上爬,投资了这家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把林风接过来,希望能让我赎罪,如果他醒了,麻烦你们帮我道一声谢。
很抱歉的,柯尼夫
“你以为他会接受你这么肮脏的赎罪吗?你以为这就能让他起死回生吗?”苗红气愤地把柯尼夫的信撕成了碎片。
“不过,如果这样真的能救得了他,也就……这样无论是他还是林风,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算了吧。”杨安叹气道。
“林风,我……我回来了。”苗红握住林风的手,流下了第二滴眼泪。
林风的手指温暖了一下,随即好像整个人都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下去。病床边上的心电图终于恢复成了一条永无止境的直线……
“咦?外边居然下雪了,真难得。”走廊里的护士一边说,一边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