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身边都是无尽的墨色,李仁太梦着自己正在这个无限绝望的世界里奔跑。永无止境的向上的楼梯里只有前方有一丝微光,他拼尽心中的最后一份力量向前跑去,可是却永远触碰不到那丝温暖,身体仿佛掉进无底的巨大深渊,永远逃不出这黑洞,在难以忍受的失重感即将包围全身之时,他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李仁太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新生命诞生在何处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未来,甚至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终结。生命降临的起点于人口最多的地区,留给生活成长的空间就注定会变小。李仁太恰好降临在了这样的不幸。祖孙三代一起挤在面积不足七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除去厨房厕所以及父母和爷爷的房间,留给他成长的空间就只剩下了一间带着小窗户的书房,同时也是他的卧室。李仁太的生命就是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萌芽壮大起来的,或许就是这个导致了他过于瘦小的身材,因为父母总是盼着孩子快点长大,但却又害怕孩子真的长大。
小时候李仁太最喜欢去超市,每次进到超市里他就会被区别于家中仅有的单调之外的彩色所吸引。小孩子分不清好奇与欲望,因为他们还尚未懂得克制自己的情感,所以每当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被家长允许时,他就会哭闹,即使是身为有泪不轻弹的男孩子,因为他就是想哭,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够将溢出的感情发泄掉的方式。懂事之后,当他明白了家庭的艰辛之后便不会再轻易流泪,家长们自然地以为这是孩子长大懂事的必然。其实李仁太早就学会了如何把眼泪流在心里,即使他已经被贴上了“懂事孩子”的成熟标签。既然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伤心,那就选择一个可以不让别人也伤心的方式吧。
上学以后,同龄的孩子都偷偷去网吧玩电脑游戏,他也做着同样的事;同龄的孩子都在买零食看乱七八糟的小说,他也如此。他紧紧地跟着大家的步伐,只为了想方设法地不让自己成为特殊,原来做一个普通人也这么难。然而做人,就算是做最普通的最低级的人也不是免费的。既然他已经选择了一个人伤心,那么从此就再也没有向父母撒娇要更多零花钱的权利了。爷爷在他十岁那年过年时给了他一个一千块的大红包,因为恰巧都是全新的连号纸钞,所以就没存进银行,包了起来放在他床底下。李仁太突然想起原来自己床底下还有二十张崭新的五十块,幸亏是五十块,因为他从来没花过大红票子,仅仅在交书本费的时候,见过几次五十元的模样。
一张纸的厚度薄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但五十元的商品却让李仁太感受到了自生命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幸福感。他每天都沉醉在这种危险的快乐中。刚开始五十元可以花上好几天,后来几天,再后来一天,直到那薄薄的纸袋里再也无法抽出任何希望的时候,李仁太害怕了……“万一父母发现钱没了怎么办?万一他们看到了床底下藏起来的许多原本他们没有买给自己的东西怎么办?这是家里四口人十多天的口粮,是母亲辛辛苦苦打工半个月的工资。而现在……”恐惧胜过了愧疚,若大的压力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艰辛。
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这话不假,第二天李仁太联系自己的朋友同学设法把自己曾经挥霍进的快乐一件件地再卖掉,看着他们一件又一件地离开,就好像自己不久前将他们一件又一件地带回来时那样。“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每当曾经的快乐减少一分时他就会这样对自己说。可是这梦太甜,真的不愿醒过来。他知道这种快乐不会永远存在于他身上,因为现实与命运都将自己引向了与之完全相反的道路上,但他还想与命运再搏一搏,他不认命,“我就是不服,命运啊,你有本事杀死我呀!你若不能,那我就和你拼死到底。”他拿着手里的最后一件玩具,狠狠地捏着。然后他又回归到了一无所有。只不过不同于以往的空虚,如今他还有个未堵尽的窟窿。“自己做的恶,就要自己还。”零花钱是一份也不能花了,虽然少但也是个固定收入,隔几个月再要点无中生有的书本杂费,这也算是合法化的一种吧,虽然撒了谎。有时爷爷一高兴还会偷偷塞给他一些零钱……绞尽脑汁再加上长久以来的好运,李仁太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还债。但他深知这一切成功的根本都建立在了他欺骗的都是最相信他的人,终于,李仁太感到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家里的房子永远比他大,然而全家人都宁愿放弃这种历史的厚重感。只不过除了这间小房子之外,这个偌大世界让他们无地自容。冬天寒冷但阳光温暖,所以就算再冷的严冬,阳光也会把冻碎的生命温热,再一点一点地呵护起来。李仁太一家都很喜欢太阳,每当和这个大火球对视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在他短暂的时间里从未见过如此炽热的东西,热情奔放而却没有一毫妖冶,反而愈发严肃庄重,像雪山顶上伫立的圣女。小时候每天他都会陪着爷爷一起晒太阳,只有这时爷爷因为双腿风湿的疼痛而扭曲的脸才会舒缓下来,其他时间里暖气的存在仅仅是使温度勉强达到了指标线从而为了完成任务而已,甚至半夜里暖气还需要依靠人的体温来取暖。
他爱这炽热的太阳。不过这种浪漫的原始崇拜也在李仁太成长到将要离家远行那年而结束。邻居们都说街南边盖了新楼,这老楼就快要动迁了,很快大家就能住上新房了……然而两年后的现实却是新楼盖好了,也卖出去了,街南街北成了毫无关系的两个世界,没有任何原因。好像这本来就又是穷苦百姓的美梦一场,因为一切都和他们无关,然而细心的爷爷却发现了,阳光再也看不到了。准确来说还有一点,仅仅在正午时分会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温暖的阳光会恩赐到这些寒冷的人家里。而在一天中的绝大多时间里,阳光都被南边的坏人抢走了。
他们恨这栋大楼,也曾有人义愤填膺地去找他们理论,但人家却拿出一大堆法律条文,一条一条地抽打着他们的内心。现实是现实,但人家真的合法。
新的房子盖起会让更多无家可归的人找到一寸栖息地,与更穷苦的那些人相比李仁太家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但他还是恨那栋大楼,非常非常恨,止不住地恨,直到离开家乡时,依旧痛恨。
从小就被灌输要想反抗命运就得靠知识,所以李仁太一直告诉自己努力学习,果然负能量更能激励人们努力。初到大学时李仁太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出身竟是那么卑微,看着“皆被绮绣”的同舍生,他又回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超市。他不敢去针对谁,在宿舍里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充当矛盾之中的老好人,虽然他也有自己的脾气,也看柯尼夫这样的人不爽,但他凭借着本能知道这人现在或以后会很厉害。人们行为的动机无非两种,利益和感情。柯尼夫占了一条就足够让李仁太告诉自己忍耐。沉默吧,沉默吧,别在沉默中爆发,更别在沉默中灭亡。李仁太对于不好的东西绝大多数时间是在逃避,剩下的则是在忍耐。
送别陈广的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醉了,李仁太没想到那一晚自己居然时隔十四年之后再一次流泪。“为什么呀?你也没有情人留在河城,你也没有弟兄知己在河城,你的眼泪究竟是为何而洒的呀?或者是对于过去忍耐的爆发,或者是你对眼前这些人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河城的吗?”这一晚李仁太自己也想不明白。
虽说性格如此,但李仁太在毕业之前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魔术师了。这天他接到老家一家地产公司的邀请,希望借着他的名气搞搞宣传,当他知道演出地点时心中泛起一阵严寒……
“我恨那栋大楼。”李仁太再次提醒自己。
林风和苗红现在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他们在心中这样问自己,而至于他们究竟喜欢对方哪一点,谁也说不清,可能他们还不懂什么叫爱情。林风生命中遇到的女性本来就没几个,而又与他发生过这么多故事的就只有苗红一个人,所以林风觉得自己所谓的第一个喜欢的人是苗红也是理所应当的。而苗红逐渐明白了这个男人很弱小,他需要一个依靠……原来他们都在用一种不是爱情的感情在爱着对方,可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其实他们早就对互相在心里产生了某种依恋,或是同情。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必要去纠结无聊的定义了。
尽管林风大多数时间里依旧不知所措,不过他阴沉的脸上偶尔也会绽放出光彩。苗红逐渐适应了打工的生活,至少自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自己已经被学校开除这件事还没有告诉家里,妈妈依旧在村子里逢人便夸自己的女儿在省重点读书,因为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体育班。姐姐早就嫁到很远,过年也未必会回来。苗红记忆里上一次见到姐姐还是在她结婚的时候。姐姐和一个半头白发的男人来到家里,告诉她和母亲她要嫁给他。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母女二人无言地结束了许久未有的重逢。姐姐临走时苗红听见妈妈在姐姐背后小声地说“只要他能对你好就行……”那一刻母亲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年幼的苗红并不懂得母亲的担忧,直到姐姐的坏名声逐渐传进了她日益成熟的思想里。
秋天的时候,苗家住的小村庄已经微拂凉风,尚未被文明糟蹋过的处女地散发着原始的芳香。在村里人看来苗红身上穿的蓝红色校服都是那么鲜丽。母亲早就在村口等待,因为从村口到家里还需要经过一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看到苗红身边的林风,母亲心中仿佛出现了几年前大女儿回家时的影子。
“妈,这两天放假,家里是不是快要收苞米了,我和他来帮忙吧。”
“不用,没多少。先回家吧。”母亲感觉面前的小伙子不太像是坏人,不过至少一会得好好问问女儿。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所以也别怕会遭什么报应。
母亲本想孩子好不容易回家就让歇着吧,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倔强的苗红,刚一回家就去了玉米地。枯黄的大叶子好像原始森林一般遮住了头顶上的天空,不由惊叹土地的生命力,地上阳光斑点闪烁,健壮的玉米秆一人多高,在村子里晚上是没人敢进玉米地的,因为玉米的脊梁骨成长时发出的咯咯声被老人们认为是恶鬼在磨牙,就算白天自己一个人去一望无尽的玉米地里做活一阵凉刮来都很瘆人。三个人一直在玉米地里弄到了傍晚,来时推的独轮车里已经装满了干燥的玉米,大车装满玉米后的高度能淹没人的胸口,苗红不忍让瘦弱的母亲再次推动沉重的生计,至少她自己也想尽一份力,她早就劝过母亲别再种田了,姐姐每个月都会寄钱到家里,足够一家人的开销了,但母亲不肯,母亲说:“人既然活着,就总的像个法子扎下跟,要不然心里就总感觉空落落的。”用林风的话来说就是农民只有在土地上才能找到归属感。然而纵使母亲再坚韧,单薄的肩膀要想独自扛起生存的意义还是太难。林风一把扶住已经失去平衡的独轮车与车后踉跄的苗红。这一整天他们都几乎没有说话,干活就要认真,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母亲原本尖锐的目光也随着夕阳下的玉米车渐行渐远变得舒缓。
母本来在一开始就想问问女儿关于林风的事,但放松下来不知道怎么就忘记了。再一转眼林风已经离开了,正在做饭的母亲本想让他吃过饭再走,只听见苗红在门口喊了一句“快赶不上汽车了”,二人的影子随即消失在了夕阳的光线里。
天已经黑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一条黄土路,通向未知的地方,林风和苗红都在夜风里听见了恶鬼的磨牙声。只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林风在想如果自己以后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说不定失眠症会好一些,毕竟这里一整天也听不见汽车鸣笛的巨响以及酒吧饭店的噪声。可是林风没想到的是,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地方竟然也是恐怖的,他不敢想象以前苗红都是自己走在这样的路上。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
二人颤颤巍巍地越唱越响,直到汽车开走之后,仍然能听到玉米地里苗红的歌声。
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了,刚回到家李仁太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但马上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冬天快要过去了。他告诉地产商,表演地点选在了自己家对面的高楼前,准备搞一场最大的室外魔术,名字叫做:寻找阳光。
表演前一晚,李仁太和爷爷睡在一起,祖孙二人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如此近距离的聊天了。
“爷爷,腿还疼吗,我给你捂捂。”他用自己灵巧的魔术师的手握住了爷爷生硬的膝盖。
“习惯了,上周对门你张奶奶也搬走了,自从对面大楼盖好,现在咱这老楼里但凡有点钱的或者能靠上亲戚孩子的,能走的全都搬走了,冬天越来越冷了,可是还是我们这些剩下的老弱病残更多。前几天打麻将时候听说,二楼老孙头老寒腿,上厕所时候腿一疼摔了一跤,突发脑溢血,没了。真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能不能活得过这老楼。”爷爷缓缓地伸出被窝里的手,笑着摸了摸有些掉渣的墙壁,“这老伙计现在也老了。哈哈……好在你现在有出息了,以后可千万别忘了爷爷呀……”越说音量越小,爷爷睡着了。人越老就总是能注意到一些自己曾经没注意过的事。爷爷现在已经有些糊涂了,可是李仁太总觉得老头子事事心里都明镜似的。
“不会的爷爷,我们马上就会有太阳了。明天一早就能看到。”
墙上的钟指向了六点,只不过被冻住了的街道里依旧需要路灯的照明。在失去了阳光的日子里人们才真正地开始使用钟表。李仁太正站在大楼前,看着手里的电脑做着最后的调整。马上他就要迎来人生中最重要的绝唱。
“1983 年大卫科波菲尔成功地让自由女神像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其中的原理至今仍无人能解,而我苦心研究六年终于揭开了这个秘密,现在我就要让身后的大楼也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一身暗黑色风衣礼帽的李仁太在寒风的摧残下依旧坚定地保持着自己最后的高傲姿态,坚毅的目光里好像有两个太阳在燃烧。他一边说着,一边乘升降机来到了大楼顶上的天台。
“生物生存的最基本条件之一便是阳光,还有十五分钟,今天的太阳就会升起,到时候这座大楼就会消失,大家就能顺着这里看到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让我们一起去寻找阳光吧!”
现场响起雄壮的交响乐,三块巨大的屏幕上依旧清晰可见三十层楼上李仁太无比兴奋的脸庞。谁也没有见过他如此疯狂的样子。
罗马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这小子不能出什么岔子吧,老陈才刚……”
“没事,别看仁太老实,但他一直是咱几个里最有心计的。”杨安的声音显然已经被冻僵了。
“人家老美四十年前就搞成了,没事。老陈自己想不开,咱兄弟也没法子。”柯尼夫依旧冷静得让人觉得冷酷。杨安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三十层楼顶的李仁太看着下面的无数人头,好像无数只蚂蚁在洞穴里奔走。生命原本就是这样的脆弱,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他脑中浮现出爷爷痛苦的睡姿,深吸一口凉气心里镇定了下来,他早已经打着表演的借口清走了大楼里的所有人,所以此时的他心里不会产生丝毫的负罪感。
“我恨这栋大楼。”他按下了手中的按钮,巨大的响声震撼着整个地平线,仿佛整座城市都能听见他内心的呐喊。火光中,李仁太望向家里的窗户,发出了孩子般地哭声。
大楼逐渐原地倒塌,一层一层地从天空脱落。李仁太想努力地使自己保持住平衡,但巨大的颠簸已经将他震晕在空中。无数温暖的阳光从天上掉落,砸在惊愕的人们的身上,使他们在严寒中找回了久违的温暖。在火光中燃烧着的李仁太一瞬间仿佛被扔进了烈火炼狱之中,随着轻轻地落在人间,一轮巨大的红日吞噬了整个地平线……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去恨了。”李仁太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