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串左扭右歪的铁栅栏之后,齿轮便进入了它自己的轨道。和它同轨道的齿轮们都是逆时针旋转的,而只有它从一开始便执着于自己正义的方向。齿轮们的轴心处是一方臭水沟,其中的池水早已发臭,泛着暗绿色的光晕,无数只苍蝇蚊子成双成对地黏在上边,纤细小腿已经快要陷入到青铜色的深渊当中,看似无法自拔,然而当齿轮顺着热风划过之时,它们就会默契地偷袭到齿轮们的身上,吸食一口猩红的铁锈。
逆行的齿轮进入了自己的轨道。首先经过的是七扇过滤网,上面隐约可见白色的絮状漂浮物随风向它招手,七扇过滤网一字排开,将十二点钟方向隔离成了另一个世界。然后进入了转弯,有高不见顶的巨树,树荫挡住了每隔几步就会规律出现的光明。在暗光下,它只能看到迎面而来的齿轮的轮廓:齿轮有大有小,大齿轮翻滚一圈就可以立即从远方迎面过来,小齿轮却一步一步地艰难向前爬行。齿轮有新有旧,那些锈迹斑斑的齿轮用尽一天时间也覆盖不了对于崭新齿轮来说一个小时就能轻松走过的路程,每向前跨过一个弧度便会引起身体内部传来的一阵反抗的噪声。
不过任何齿轮都机械地坚持着夙命的安排。
它进入了直线的轨迹,面前的背景是一栋亮着淅淅沥沥的灯光的楼房,尽管灯光的边界仅限于此,但是在仅有的轮廓里可以为每一夜排出不同组合的灯光效果。三点钟方向又是一组过滤网,一道门状的过滤网像边界一样收敛着轴心里的污水不再流淌,吸收着它仅有的生命。五点钟是一大块沙漠,不知何用。将沙砾用蓝天盖住,所以再大的风也无法带起一粒尘埃。其实就算没有束缚,沙砾也根本无法逃离沙漠的同化。六点钟处是三棵相依为命的榆树,近处看郁郁葱葱遮住了后方的塔和楼房,枯黄的纸钱撒了一地。错觉使人感觉榆树和塔正处在同一高度。再次向轴心望去,原本方形的水沟变成了橄榄状,青绿色的爪牙正在向两边顽强抵抗着的最后净土蔓延着无情的吞噬。
迎面滑过一个巨大的齿轮,本身的自重带慢了它原本应达的速度,很明显它具有令人恐惧的冲击力。逆行的齿轮不敢与其相撞,只好让出它原本的轨迹,随后听见背后一声阴冷的嘲讽。过了七点钟之后是一座高台。人们坐在高台上面若无其事地看着台下的死水尽情地安息着寂寞的狂欢。在门口有一束灯,惨淡的乳黄色光晕点亮了水沟右上的一角。逆行的齿轮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减少自己与其他齿轮相撞的概率,还是为了看清来自于对面的各异的表情才选择这样另类的轨迹。然而多数时候,它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水沟上泛起的白雾已经遮住了前方的路,它只能凭借着轨道白色底部上依稀可见的红绿痕迹才能努力使自己保持在安全的途中。
它突然想到原来自己并不是被死死地拴在轴心之围,其实它是有逃掉的可能,但是它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被困于此处。或许这轴心之中的死亡对它来说有着一种巨大而无法逃脱的吸引力吧。生命看似终有尽头,实则无穷无尽,充满绝望与失去。在顺序的时间里生活着逐渐减少的生命。孤独是一种致死的病症,然而人人终将回归到这样的境遇。可能我依旧向往着死亡……
苗红合上了手中仅写了十几页的笔记本。深夜的灯光映在她健康而忧愁的脸上反而多了一点蜡黄。五年前林风在离去前安静地递给了她这个笔记本之后就再也没能再见,这个本子里写的到底是什么?尽管当时苗红跑遍了在她心里所有可能的地方,然而她却始终不知道这个死水潭究竟在何处。终于努力了半年之后,苗红离开了河城回到了家乡,她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在河城与林风重逢,林风现在一定会很幸福地生活着,至少活着。苗红随身都带着林风留给她的笔记本,希望能让林风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爱着林风的,只不过她不会表白,她觉得林风也或许是爱着自己的,只不过他也不会表白。
笔记本的扉页里好像粘了什么东西,苗红撕开翘起的一角,看到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小字:我们都是齿轮,在或长或短的周期里熙熙攘攘,无法改变命远,而我选择逆行。
苗红回忆着在最后见到林风的那些日子里,似乎他的周围一直存在些什么,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笼罩着一层默契的尴尬。和林风有关的几个人苗红都是认识的,杨安算是林风比较要好的朋友,而柯尼夫给苗红的第一印象是不像好人……苗红在心底积压了五年的疑惑终于再次冲击到她麻木的大脑,她决定去找杨安。
林风大学宿舍的六个人在当时可以算是很风光了。679 号宿舍的六个人在河城大学里,至少在各自的圈子里都是很有名气的人。林风的小说已经在河城的各大杂志连载,他的一组四季的故事写尽了苗红从未有过的幻想,而林风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陈广成了大学生参军里的标兵,在边城作战里立下了一等功,复员之后带着少校军衔到处风流。李仁太听说在澳门魔术巡演,粉丝们称他为现实世界里的鲁邦三世。柯尼夫从一年级一直到四年级都是学生会的主席,后来进入了河城的省政府,政途无量。杨安在全国大学生歌唱比赛里得了一等奖,后来和北京的唱片公司签了约,不过虽然事业异常顺利,但他在去年选择退休。罗马可能没有像杨安那样广泛的知名度,不过在诗社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明星,老师们都说他有着顾城的眼睛,毕业之后不久他就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都灵结了婚。
火车上的苗红早已习惯了这种污浊的气味。曾经一个人来到河城流浪时,她就是坐着半夜的绿皮火车一直在火车上目睹了两次日出日落,最后才在又一个夜里来到了河城。身上仅剩下了三百块钱的她就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发廊做起了学徒工。她遇到林风是在两个月后的中午。一般那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理发的,所以老板也就去附近大众浴池的老板娘那里搓麻将,留下苗红一个人看店。苗红正在店里百无聊赖地听着音乐,顺便吸上一根廉价的细云烟,老式收音机里放着的是陈升的代表作,略带甜味的烟雾夹杂着理发店特有的机油和劣质药水的气味让这个温暖的午后更加使人犯困。这时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邋遢男人走进了理发店,他的头发已经盖过了左边的耳朵。
“帅哥你好,想剪个什么发型?”苗红用着暧昧的轻浮语调说着俗气的开场白。
“剪短……就好……”男人低着头嘟囔着。他看起来很明显就是那种没有一点生活,仅仅为了活着而存在的那种人。
“坐下吧。”苗红轻轻地撇了撇嘴。不过这样她反而也轻松,毕竟她学手艺时三心二意,有的发型师傅不在她也不敢弄。
“他这是有多久没剪发了?怎么只有左边这么长?”苗红本能地想捉弄下这个邋遢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等到意识从脑中散去,剪刀就一开一合,男人左耳下的一条拇指长的伤疤就刻到了苗红的心里。
“你干什么?”男人的怒火还没烧旺,他和苗红便愣在对方的视线中。
“林风?”苗红胆怯地问道。
“苗红?好久不见了啊。”男人这才第一眼看到面前的人。
“好多年了,还没死,放心吧。”苗红朝着林风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这是她在表达喜悦。苗红之所以能理解林风大概就是因为他们都一样不会表白吧,现实中的林风是很难让人与故事中的林风联想到一起去的两个人。
“你还好吗?”林风没来得及闪躲,居然被苗红这一拳打进了椅子里。“自从和你早恋之后我就被学校开除了。”二人都露出尴尬的苦笑。“家里发洪水淹没了,姐姐把我妈接走了,也没告诉我去了哪里。反正那个男人也讨厌我,我就和离家出走的姐妹来河城打工,结果那个混蛋上个礼拜自己跑了,还偷了我攒的工钱。”苗红终于越说越委屈,然后就趴在林风的肩膀上一口咬了下去,这是她自从记事起第一次哭。
苗红是个坏女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抽烟打架早就是家常便饭,最近还听说她和学校附近的黑社会头头不清不楚,要不是仗着全省第六的长跑成绩,全市仅有的三所的重点中学黄旗中学也根本不会录取她。她也顺理成章的进入了在全校人看来都可怕的体育班。只不过人以群分之后的结果导致了一物降一物,都是一样的人,苗红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苗红的长相一般,没有聂小倩那般惊艳,也没有林黛玉那种娇弱,但她却属于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姑娘。刚刚过耳的短发在跑步时泛起清爽的涟漪好似狩猎时的阿尔忒弥斯。林风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苗红是在一次放学,他必须要穿过学校后面的小胡同才能到达回家的公交站,几个穿着纹身的人护送着她上了一辆摩托车,单手扶着车把的男人一把搂住苗红的腰肢……林风之所以在第一次见到苗红就给她起了阿尔忒弥斯这样的一个外号其实是在讽刺,毕竟这之前苗红上过好多辆摩托车。
苗红是个坏女孩,在黄旗中学里大家都知道,似乎坏孩子被更坏的人欺负是某种共识性的习惯。总是有人想从她身上占到点什么便宜或者为了在学生里弄出点威严,所以经常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但苗红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角色,那些人多数在第二天都请了假,一周左右之后一瘸一拐地又重新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这天放学之后林风想去班主任王老师的宿舍问问题,王老师五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本来到他这个岁数都应该有个什么职称分楼房的,听说他以前也有过,不过后来好像犯了事所以只能住在学校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刚到门口,林风就听到里面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没等他拉开门进去,就被里边的推门的力量撞倒。
“老混蛋,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苗红抓着校服外套从里面跑出来。
第二天苗红因为殴打老师破坏学校公物以及早恋被开除。
事情好像和林风并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快要毕业了,还要忙着考试,林风也就要把这件事忘了,尽管他还是好奇为什么王老师到现在依旧平安无事。放学后,林风依旧留在教室里做作业,题目很简单,他很快就完成了。正要准备回家时,他听到隔壁班级了有动静,按照常理来说体育班里不会有人在课后学习。若是按照林风一贯的性格他一定不会靠近,更不会进去看看究竟,而此刻的林风已经出现在了隔壁班的门口。
裹着红色围巾的女孩坐在窗台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烟。落日的夕阳将她的短发烧成了近乎于围巾的颜色,窗外的风顺着她的发梢吹过,卷起一片血色的浪花。从她嘴里吐出的白色烟雾闻起来甜甜的。林风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味道。自从五岁那年父亲因贫穷戒烟之后林风就对这东西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所以每次遇到附近有吸烟的人他都会对其鄙视地敬而远之。然而,今天的林风可能不是他自己,因为在他走进教室逐渐靠近苗红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根本不可能是他应该说出的话。
“这个……”林风看着苗红,指了指她嘴中吐出的烟雾,“什么感觉?”
说话间林风已经不自觉地站在了苗红的面前。
苗红看了他一眼,抬起了她那并不纤细的右手,把燃了一半的香烟递到林风面前。林风感觉可能是这烟雾的问题让此时的他并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隐藏了许久的恶魔即将显形,只是因为魔鬼假笑了太久,人们就把他当作了天使,而现在借着甜味的隐藏,恶魔终于摘掉了他的面具,自己面前的短发女孩好像早就看穿了一切的样子,她认识本来的自己。
林风接过女孩手里的烟,指尖触碰到女孩手掌的一瞬间,恶魔的心脏被天使抚摸了一下,原来他们是同类。林风是假装微笑的恶魔,苗红是披上黑夜的天使,环绕四周的甜雾成了二人此刻的迷药,或许在不自觉的意识中二人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相遇,而现在藏在迷惑之下的世界中,他们轻轻地拥抱着,心与心的距离在这里无限接近,他们互相报团取暖,在这寒冷之中,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小风,原来王老师说的是真的……”甜蜜的烟雾突然散去,林风看到站在门口的王老师和自己的母亲。母亲怒目圆睁地冲到苗红面前一个耳光“离我儿子远点!”
苗红一句话也没说。
林风惊愕地看着门口的王老师嘴角上的邪笑。他明白了。原来王老师是这样躲过学校的追查的。
一声汽笛的鸣叫喊出了车站的名字。火车到了河城,杨安和妻子早就在等她。
刚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的苗红后悔那天为什么非要回学校取忘记的半盒烟,更后悔为什么自己坐在窗台上就吸了起来欣赏什么该死的夕阳。真他妈的……但是苗红坚定了信念,就算时光倒退七年,自己依旧会把烟递给林风,她不后悔。苗红就是这样的直率,敢爱敢恨,虽然她没有什么文化,身上的痞气也能从言谈举止中流露,但大概也就是这点让林风觉得和苗红在一起的时间很轻松,他不用担心对方会对自己有所隐瞒,也不会有什么矫情的思考。林风喜欢苗红的真诚。
“逆行的齿轮你知道的吧?”苗红直接对杨安发问。
“知道。”杨安平淡地说出答案。
“林风不是自杀的吧,他虽然……但我了解他。”
“既然你问了,我就不能说谎,毕竟我答应过他。林风是被柯尼夫推下楼的。”杨安终于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这个让苗红心碎的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苗红感觉自己的眼泪早就在与林风重逢时就已经流尽。她发誓不会让除了林风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她哭泣。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们都做好了觉悟,不过相信我,目前的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以为我退休是真的自愿吗?现在的柯尼夫难道只是个阴险的政治家吗?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我们当时都只想平安而已。我已经做过许多对不起她的事,现在我只想和她有个幸福的安生。”杨安紧紧地抱住老婆。
林风知道王老师是怎么样把一个努力的中下生变成与不良少女早恋的坏学生的,但他不明白王老师为什么要让自己如此为难。他不在乎老师同学们是如何看待他的,可是他无法忍受母亲伤心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他必须要找王老师问个清楚。
“老师,我有事想问您。”林风门也不敲就推开了王老师宿舍被苗红踢坏的门。
“什么事?早恋的检讨书不是已经交过了吗?”王老师头也不抬地看着报纸。
“你心里清楚,我是无辜的。”林风突然有了大声对峙的勇气。
王老师终于抬起了头:“世界上的罪恶那么多,这所学校也是一样的。校长主任从省里批的修建操场的钱里抽成,老师从学生补课中收费,坏学生欺负其他学生,任何地方都存在这样的丑陋。外表上你只看到了状元率高升学,但是光环照不到的地方你见过吗?你以为我曾经不是也和你一样吗?举报罪恶的人反而成了罪人。”
从此之后林风再也没有与学校里的任何人交朋友。总算熬到了大学,同一宿舍的人倒还可以相处:陈广这个人毫无心机,只知道成天大喊大叫,李仁太则让他想起了自己过去被欺负的样子,杨安是个花花公子,罗马喜欢安静地读诗,只有在见到柯尼夫的第一眼时就让林风心里再次回响起了王老师的笑声。都说真正的文人不关心政治,然而柯尼夫则是奇迹般的成了唯一的一个大学四年都是学生会主席的人,私下听说有的老师都忌惮着他。
林风刚开学就忙着自己的小说,一直废寝忘食地写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完成了初稿,如果现实的世界过于让人失望,那么就自己去创造一个。实际上林风正是因为无数负面情绪才产生创作的动力的。重新回到了虚假的现实中的林风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他挠了挠头,无意中指甲刺到了左耳后的伤疤。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林风也不知道自己在街上走了多久,被歌声吸引的他不觉就走到了大学后面堕落街的深处。他挺喜欢这种老式收音机的消不去底噪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