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观乃京城东南,是一座不算很大的道观,前朝一位叫涪陵王的崇拜道教,虽就藩在外,有一次回京朝觐,夜梦此有碧霞元君在此显灵,便出资修筑了这一座道观,里头供奉的便是碧霞元君。
这里供奉的碧霞君虽然比不上别处宫观宏伟,只是因观就在东华门外,都城之内,走动方便,故而香火上也不算冷清。
今日灯会,观内上下里外也俱都挂起了一字灯笼,大红明黄的色调于天空中的烟火辉映着,观前香烟萦绕,倒也热闹。
只是这会儿观内道童借三两成群出去游乐,要不便是聚集在前殿嬉戏看灯,或者在门前香市前游逛,位于后进的斋堂也就显得有些冷清。
一豆烛火在纸糊的门窗后跃动着昏暗的光芒,门前积着前几日落下的雪已经有些泥泞湿滑,青石板道旁有几株杂草枯黄却又挣扎着生存,除了这一处耳房,别处厢房和暖房中皆没有什么动静。
砰一声烟花泯灭,前头柴门处便有敲门之声,屋子里的人影子晃了下,掀开厚重的棉帘子出来个妇人,走到柴门前应道:“谁啊?”
“妈妈且开门,是我,小三子。”外头人答。
妇人忙将门栓拉开,便将外头黑魆魆一阵夹道风刮进来,几个人影随之走了进来。
“容妈妈,我们爷来瞧瞧姑奶奶,她可歇下了?”
容妈妈嘿嘿了一声:“唷,是大爷来了,赶紧快请,我们姨奶奶刚还记挂起您呐,快请快请。”
说着簇拥着几个人走进院子,径直进了屋。
斋堂一贯素净,只一方熏笼,一个火盆,临窗一张不大的原木炕床,上头铺着素花棉被面的褥子,几张春凳,一个插屏,旁边竖着个榉木三层高的柜子,还有一个面盆架子,一方梳妆台。
炕床上歪坐着的白氏依旧一身雪花白点素缎夹袄,香色宽襕暗折枝葡萄纹棉裙,腰间缀着一条绯色如意结,到底却在裙面下露出一双尖尖翘脚枣红色描了蝴蝶牡丹花纹鞋面的绣鞋。
素淡的面容后头只挽了个家常发髻,松散得插着一支木蝴蝶簪子,那么素净的一个人,却因为脚底下不经意露出的那一抹红,让骤然进来的那个人的瞳眸骤然缩了下,心口便是一干。
“姨奶奶,是娘家大舅爷来看您了。”容妈妈走进里屋先就对着正默然诵经的白氏道。
白氏并未理睬,只是手里的佛珠又转动了几颗之后才慢悠悠睁开眼,朝这边瞥过来,那半睁半开的眼流波涟漪,又令人仿佛心中一颤。
来人面上寡淡,只是挥了下手让跟进来的小厮下去,那小子同容妈妈一道便退了出去,只是留下二人,还有那个跟着来人一起进来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灰袍子盖着脑袋的人。
白氏声音软如娇娥:“如何这时候来?别站着,快坐。”
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在灯光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身材消瘦,眉目带了些许阴鸷和浓郁,使得这张原本清俊的脸皮子多了些阴柔,薄唇狭目,头顶一块方士巾,青衣袍子,倒有几分文生味道。
他并未随着对方青葱雪白的手指坐下,而是侧过身:“你要的人我替你带来了,你瞧瞧。”
又对身后道:“师太还不过来见过太太。”
后头那个人将头套往下一捋,露出白净丰满的脸庞,上前一步屈身做了个稽首:“贫尼静安见过太太,太太安好。”
静安于白氏,算不得第一次见,深知这位的身份,看她依然从善如流的省却了前头一个姨字,顺着对方唤白氏太太。
白氏微微笑了下,慵懒的姿态中仿佛由内散发出一种妩媚,她看了眼男子:“辛苦良哥了。”
白氏娘家新过继的嗣子白良宁抿了抿唇,一撩袍子径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顾自挟了圆桌上的一个薄胎小茶盅到了口茶抿了。
白氏也没继续搭理他,只是笑着对静安道:“师太坐呀,我这里简陋,师太不要嫌弃。”
静安忙不迭谦虚几句,这才碍着凳子边坐了。
“贫尼前些日子听太太理家,原本该登门拜访,又怕太太俗物繁忙,不便打搅,还请太太休要见怪。”静安先开口道,带着些许谄媚,只是她面容端庄,委实令人无法心生厌恶。
白氏也只是笑了下,这静安在京城多少人家走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岂会不知,如今会来,也不过是因为一个钱字。
也不同她言语打机锋,只道:“师太近来可好?”
“托太太福,尚能过得去。”
“只是,”她话锋一转:“贵府三姑娘这一走,委实想念,到底这些年情分,乍然不在,心中难免记挂,不知道府上姑娘可过得好?”
白氏清浅的笑了下,这贼秃尼端得是聪明得很,自然知道她和薛氏两家不对付,既然自己找她来,必然同刚回府去的三姑娘少不了干系。
聪明人说话做事,倒也方便干脆。
“她甚好,府上究竟是她自己家,有什么不好的呢?”白氏道,目光迷离,语气变得有些飘渺:“我如今倒也没什么事,这里日子也孤冷,找师太来说说家常,师太不会不乐意吧。”
静安忙合十双手:“能替太太解乏,是贫尼的荣幸。”
“我同这位三姑娘倒是陌生,到底小十年不曾见过,便是想亲近也难,我有心亲近些也好相处,师太同我说说我们这位三姑娘的事可好?”
静安目光一动:“不知道太太想要问些什么?”
“也不值当什么,不过是家常罢了,不知道我们这位三姑娘平日喜欢些什么,可有什么喜好?又或者,平日可有同别的什么来往的?”
静安略略犹豫下,露出颇为难样子:“贫尼受托照顾,平日也不是搬弄是非的,姑娘家清誉贫尼不好置啄,不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的,只怕太太听了有辱视听。”
这话,倒像是真指云荣华有什么似的,白氏手中佛珠捻动了几颗:“说起来,鄙府在贵庵近日倒是少有布施,我家老太太事多,少不得忘了,得空我便去贵庵走动走动,带些香油供奉的,也是孝敬。”
静安忙稽首道:“还是太太善心大,菩萨佐佑,日后必有大福气。”
“那我们三姑娘?”
“贫尼无有不言的,太太是自家人,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不知道太太想问些什么,但问便是。”
白氏微笑开来,如同一朵绽放的茉莉,香气恣意,小小的脚尖微微抖了几下。
白良宁似有若无的瞧着那素淡之下唯一的一抹亮色,只觉得几口茶下去依然无法解除心头的燥渴,只是那不经意的撩拨仿佛只是散漫的,主人并未意识到一般。
只她同静安聊得入神,半盏茶功夫,静安将云荣华近日在水仙庵临走前的事说了一通,当然,她在云荣华跟前栽了跟头的事实被她巧言令色掩饰过去。
“哦,这么说,我们三姑娘在贵庵里,倒也过得挺自在?”白氏偶尔瞥了眼不出声在一旁仿佛无事的白良宁,将脚面一缩,随口问道。
静安点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也偶尔劝过三两句,只不过毕竟贫尼管不得太多,也不好对姑娘疾言厉色,只是……”她言犹未尽,却是一副遗憾口气。
白氏笑得益发深,道:“师太是好意,只是姑娘家不知道轻重才是。”
她沉吟片刻,终道:“多亏师太陪我这叙话,天色也不早了,我让人送师太回去,有机会,师太定要多来坐坐。”
静安在次稽首:“能替太太解忧是贫尼份内之事。”
白氏将容妈妈招呼进来,遣她送静安出去,临了在大门口,容妈妈递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师太辛苦走这一趟,我们太太送师太一点供奉,有些事,还要烦请师太帮个忙的。”
静安不动声色将荷包捏在手里,沉甸甸便知道里头是金货,笑道:“太太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了,那许多客气岂不是见外了。”
容妈妈满意的在她耳朵边说了几句,这才将柴门打开来,借着头顶月色和灯火,静安将头套又举起来遮掩在头顶,小心翼翼出了门去。
这边送走了静安,容妈妈又过来回禀,在白氏耳朵边小声说了几句,白氏满意的眯了眯眼:“有劳妈妈了,替我招呼下良哥带来的人,我这还要同良哥说几句家常话。”
容妈妈自然明白白氏意思,也不多话,回头朝白良宁做了个揖,小心翼翼出了门去,又将门掩结实了,这才返身回了自己屋子。
白良宁带来的贴身小厮正趴在她炕床上大口往嘴里头塞着口糕,一嘴碎屑,容妈妈笑了下:“馋嘴的猫儿,尽会偷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