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起来说慢不慢,说快也是挺快。
转眼年关已过,正月十五到来。
京城在初九到十八,乃百官沐休之日,各家仕宦,钟鼎之门内外早已经悬挂起各色灯火,这几日便是在深宅大院勋戚内眷也没什么忌讳,纷纷结伴出门来夜游走桥,或登楼看灯。
云府这几日也不例外,张灯结彩,云老太太称病刚好不多久,推了不少席面,除了看守各门房的换一日出去外,十五日这一天更是不操办酒席,放了家中奴仆小儿们出去看灯赏玩。
“姐姐你看,那儿,真好看。”云荣膺指着窗外天阙一般的琉璃灯火在烟花下蜿蜒游动的景色发出惊叹。
顺着弟弟手指头看那如同一条巨龙,延伸在漆黑深邃的夜空中灯火,云荣华抿了下唇,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这几日云老太太把精力更多放在带着云荣华窜了几回门,走了几家的老亲戚,让云荣华认了认脸,也同几家同年岁的年轻女孩子结交一番。
说白了,这也就是上流社会社交往来,于云荣华来说,不过是古代版的翻版。
倒也如鱼得水。
忙过了七八日酒宴,云老太太觉得乏了,正好云荣膺来求老祖宗十五那日放他出去看花灯,经不住宝贝孙子软磨硬泡的厮磨,老太太总算是答应下来,不过让云荣华一同跟着,一来云荣华这些日子沉稳应对看在眼里她越发喜欢这孙女儿的稳重,有她看着一旁,她也放心些,二来也是心疼孙女这么多年拘在庵堂里大概连花灯都没见着过。
最要紧的是,虽然云老太太依旧不是很放心,可是这上元节里走一走百病,据说是能消灾去病的。
不说这近来一段时间云荣华和云老太太相继病了,老人家迷信,老祖上留下来的风俗说不得还真能去一去邪气。
再三叮嘱了让跟着的婆子媳妇们可跟紧了,又瞧着一对金童玉女的孙儿女们打扮妥帖裹得严实,瞧外头烟火上了天,这才放人。
这几日在京城永安门,长乐门外都有灯市,杂耍百戏煞是热闹,不过云荣华姐弟俩身份精贵,陪着出来的婆子和管事都不敢带人去挤,自然是去御街长安门前最大一处广场,在那里有官办的灯会,临街都有三五层高的亭楼酒庄,设了雅座专门为官眷小姐们安置了看灯的。
拿了名帖,云家在德馨楼临街有一处长年包下的客座雅间,二楼临窗,能看到不远处长安门巨大的宫阙门楼上如满天星斗一般挂满了的灯火。
灯火四周爆起一阵阵冲天的烟火,在浓密广袤的夜空中绽放开一抹昙花一般的璀璨和光华,然后萧然而落,坠入尘间的繁华。
街面上行人如织,银蛾斗彩般的人间灯火把地面照耀得雪柳争辉一般,三三两两或者一家子男女老少的,满面喜气,或仰头望天,或相视而笑,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欢笑。
云荣华身上拢着厚重的狐裘袄儿,手里捧着烫热着的茶水,耳朵边听着那尘嚣中时而传来的烟花爆裂和杂耍百戏的吹拉弹唱声,重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生活着的气息。
她吹了吹手里的茶汤,目光在宽阔的视野里恣意游走,这种惬意,恐怕开了春,大概就再难享受,她抬眼看了看由官府精心制作的各色精美的华灯,在烟花闪烁的光耀里它们熠熠生辉,仿佛与天上宫阙相应。
只是那光芒万丈,清冷冷耀目灼人,垂下眼皮子,坊间的灯火,比不得上头明珠琉璃一般华彩,只是美人老子,钟馗捉鬼,刘海戏蟾,栀子柑橘,花草鸟虫,却是琳琅满目,形态各色。
“要是太太也能一起来看,就好了。”云荣膺突然也不知怎么想起还在庙里头的薛氏,老太太没发话,薛氏依旧在那里头祈福。
大半月没见着,云荣膺瞧着下头一对母子,想着母亲,有些低落。
云荣华目光收回来,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个孩子,难免舍不得疼他的母亲。
云荣华也没说话,这事儿一时半会她也不好解释,不说薛氏到底是做了错事,在庙里头其实也不是坏事,至少她在那里,别人就是想再借她做文章,那也是没机会的。
只要不被拿捏着再做筏子,薛氏这正室的名头也就不会岌岌可危,说起来反倒是有利于云荣膺姐弟俩个。
想来老太太便是因为此,才干脆装聋作哑不提这件事。
只不过,云荣膺的话倒是让她不经意想到家里那位偃旗息鼓的白姨娘,初三那一日,她同云老太太跟前说也想去涪陵观去打醮吃斋,清净几日。
因为云荣月染了风寒,这些日子足不出户在闺房里头调养。
做娘的替女儿祈福,也是人之常情,白氏说话绵柔恳切,又托了云大老爷来提了一句,云老太太不好拒绝,让人陪着过去住着,她未提回来,老太太也顾不着去催,故而这几日,大房这边倒是清净。
这些日子云家生病的人还真不少。
“姐姐,你瞧,那不是幼安哥家的问松么?”正出神间,云荣膺却又在她耳朵边低呼了一句,抬头顺着他说的看过去,就在边上几步之遥的同样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春风台二楼窗户边,闪动着侧影可不就是简纯身边的笔墨书童问松?
云荣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悠:“我去瞧瞧可是幼安哥在那头,说不得好过去打一声招呼。”
云荣华目光闪烁了下,张口预言,却又止住了,眼看着猴儿一样的云荣膺一溜烟跑出去,后头书文一路跟着,几个婆子有心去追,哪里还能追的上。
“哎哟姑娘,这……”婆子有些着急,只怕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云荣华一咧嘴:“妈妈别急,哥儿跑不远的。”
眼看着云荣华笃定摸样,毕竟是云老太太跟前红人,婆子不好说什么,只一旁干等。
不一刻,不见云荣膺回转,只瞧见一阵红云一般吹到云荣华跟前,大红羽纱面火狐皮里子鹅黄金片内衬昭君套的鹤氅下,一张笑靥未语先笑道:“果然是妹妹,正是巧了,今日你也来走百病的?”
云荣华放下手中茶盏,一笑起身:“简姐姐好。”
简宜一手解开披着身上厚重的鹤氅,露出里头水红色狐肷褶子妆缎短袄,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短裙,脚下一双鹿皮靴子,还是一头椎髻箍着金丝绞股嵌宝石发箍,垂着一对大红珊瑚石耳坠,配着那双过目难忘的熠熠双眸,过目难忘。
她一手拿过摆放桌面的茶丝毫不在意往嘴里头倒了口,“啧,寡淡的茶,你也吃得,叫我九娘就是了,什么姐姐妹妹的成日听着我都耳朵起茧子了,走,既然是来走百病的,不走怎么行?”
说罢拉着云荣华就要走,一旁的婆子吓得忙上来阻拦:“哎哟这位姑娘,可使不得,我们姑娘身子弱,经不得风的。”
简宜瞪了眼对方:“今儿个便是祛病的,你平白拦着莫非想要你家姑娘得病?”
那婆子一噎,云荣华不禁莞尔:“好妈妈,这位是康平侯家的九姑娘,我同她一起下去走走,你们后头跟着便是了,不要紧。”
“可,可哥儿怎么办,他还没回呢。”
简宜一回头:“你家哥儿同我哥哥一起去瞧花灯了,就在前头。”
那婆子还要再说,倒是一块陪着出来的习妈妈伸手捅了捅她:“莫扫了姑娘哥儿的兴罢,老祖宗也说了今日让姑娘走动一下去去病的。你且先去跟着哥儿要紧,可别走散了。”
那头简宜早已经不由分说拉着云荣华往外头走:“走,我带你去看灯会,那灯可漂亮了,什么花色都有,还有猜谜的,要是猜中了可有好东西。”
众人忙身后紧随,下得楼去。
片刻间便已经被人潮涌动喧声笑语包围。
大广场上不仅有来往众多的行人,也有遍地开花卖艺兜售的,官府的彩棚同私家的货摊分门别类的在十里长街上摆开长长阵势,头顶各色花灯,如林海一般,空气中透着一股子糖膏栗子香粉以及烟火味。
“春娘,哎我这么叫你不要紧吧,我哥都这么叫对吧。”简宜凑近云荣华耳朵边狡黠一笑:“你家弟弟和我哥哥就在前头,只怕还在等我们呢,咱们走快些,别让这些个烦人的缠着。”
云荣华被她一扯脚步不由快了起来,回头看,跟来的管事和习妈妈已经被人群挤在后头,她张了下嘴,却又忍住了,有些日子不见,也不知简纯好不好。
虽然云老太太嘱咐过不可私下见面,可今日男女无忌,人又多,算不得私下。
到底人多,她俩个在人群中穿梭而过,却也走不太快,好在四周热闹非凡,两个女孩子左右张望,平日拘在院子里瞧热闹机会少,极是新鲜。
“姐姐!”那头有人挥着手大声唤,云荣华一抬头,便瞧见站在云荣膺身边的高个子少年。
灯火阑珊处,少年隽永修拔的身姿仿佛又长了几分,眉目清秀在通明琉璃的世界里尘嚣远去,有一种遗世独立般的味道,星眸浩淼,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璀璨,看过来,荡漾开一抹绚烂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