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向川一笑道：“那便请取来一看方能知晓。”
云荣华目光扫过那张笑如佛面的脸，不知为何一阵牙根痒，强忍着回头忙吩咐跟来的明珠取了药匣子递上来：“先生请看。”
那曲向川接过来那刻画着西北之地骠悍粗狂花纹的胡杨木匣子，咳了声，不用看他自然也知道里头那是什么，这原本应该出现在大内贡品上的玩意被王爷一转手递进了云府，还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便是当日王妃病入膏肓的时候，也没用过。
他打开匣子捏着药丸凑近鼻端嗅了嗅，才小心翼翼放下来，面容掠过诧异的表情：“贵府老夫人果然有缘，此中药丸用了不下数十种北地少有之珍稀药材，皆是通络活血，养神提气的用物，于老夫人此病，正是极好的推助之用，再由在下开一剂方子，想来便可无碍。”
云荣华听那刻意咬在舌尖上的西北二字不由垂下头去，纤细之手捏住了手心里的帕子搅紧了。
云大老爷却是大喜：“如此，真是先生神人也，快请笔墨伺候。”
早有人在外间将笔墨在桌面摆开，曲向川也不矜持，走到外头持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婆子：“先将那药丸子服下，此药方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早晚一剂，当日便可见效，须连服三日方可。”
那婆子忙不迭捧着药方下去抓药，这边云大老爷喜滋滋笑对曲向川道：“先生果然妙手，若家母康愈，定当择日厚谢先生。”
又让人赶紧去了二十两诊金来：“还请先生不吝笑纳。”
曲向川乐呵呵瞧着那白花花的银锭，手里摸出方折扇来，抖了开来摇着，却道：“大人客气，在下也不过是一介寒生，治病救人不过本分罢了。老夫人的病症也就只是能治得了些浮表，余的，在下也是莫可奈何的。”
一旁的云荣华一直低头不语，这时候方才抬头看过来：“先生这话，可是我祖母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云大老爷微微皱眉，云荣华忙道：“女儿听先生说，老祖宗病三分肌理三分骨髓，三分在外，可还有一分，不知道是什么，先生却不曾明言，故而斗胆想问一问。”
云大老爷这才想起确有此言，也不由生出几分诧异：“哦，先生可是还有话不成？”
曲向川摇了摇扇子，颇有些为难的摸样，云大老爷越发觉得他还有话未尽之意，便又催问道：“先生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曲向川扫视了一眼四周几位丫鬟婆子们，云大老爷会意，忙将四周的人都遣下去方道：“先生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曲向川这才勉为其难的样子道：“云大老爷是高明的人，有些话，在下也不好明说，老夫人这病虽然是来势汹汹，可根底却也不是什么要紧，只是在下观其脉，少不得有肝家亏损之象，此脉奇异，三五日之内方可寻着痕迹，若是日子长了，便无迹可寻，以老夫人之五内体质来看，本不该有此脉象，除非人力所为，委实找不出有别的理由，才会如此。”
云大老爷愣了愣，脸色变得有些暗沉：“先生这话，怎么讲？”
曲向川却杳然一笑：“此乃吾同家师多年行医所心得，不成体统，辜妄猜之，故而在下只说是一分，只要吃了药便也无非要紧，只要是日后在吃食上注意些，想来也不至于再出什么不妥当的。”
他看云大老爷一脸若有所思，而白氏则在一旁目光闪烁，便一笑而起，拱手道：“言尽于此，想来大人自有评判，且容在下告辞。”
云大老爷知道再问也问不出话来，曲向川那言语里透露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心中惊疑，却也只能起身来先送客，众人亦齐齐起身，将曲向川送到屋门口，曲向川又返身对着众人鞠躬作揖：“在下不过布衣，烦劳大人及众位相送，委实不敢当，在下先恭祝贵府老夫人及各位姑娘夫人安康，大人请留步。”
云大老爷心中有事，自然也没心思纠缠，招呼管事的来陪着曲向川出去，临了扭头，只有云荣华看到那位离去的人目光颇有深意的投注在自己面上一瞥。
等看着曲向川的背影消失在院落前的门洞口，云荣华便朝着云大老爷亦是一鞠躬：“恕女儿先告退。”
云大老爷摆摆手，云荣华便领着自己的婆子丫鬟们退了出去。
她穿出转山游廊，却没有走那条近路的南北穿堂，反而循着鹅卵石小径上了体仁堂后和荣喜居夹在中间的花园，此刻虽然冬日嶙峋，不过因着老爷子是文中大雅之人，花园里少不得柳松竹柏，藤萝桑榆之属，造山建亭，轩榭抱厦，有清流溪水泄玉吐雪，婵娟淙淙的，甚是雅趣。
云荣华却并不在欣赏，只是从那山亭中穿过，上了一处玉带桥，在高处伏览，就看到前面曲折游廊下有人依着廊柱，冲自己拱手作揖。
她从桥上下来，走上廊道，就看到曲向川朝自己鞠躬笑道：“在下一件贴身的荷包儿落在不知府上何处，请了贵府的管事帮着寻觅，在下不好府上乱走，只在此等候，却不想撞着姑娘，还请姑娘休要责怪。”
云荣华瞄了眼他胖乎乎的手怀抱着云大老爷赏赐的那一盒子二十两银两，分明布衣儒衫，却又难免商贾市侩，那笑却是佛像端庄，不由撇撇嘴：“先生大才，区区二十两委实委屈了先生，我看先生拿着多有不便，也难怪丢了别物，先生须得仔细些，别又回头丢了别的东西，府里头好找，出了外头，只怕找起来就不便了。”
曲向川呵呵一笑，像是没听明白云荣华揶揄，只道：“在下薄鄙之才，哪比得上姑娘灵秀富象，日后必是富贵以极，能得姑娘提点，在下不胜荣幸。”
云荣华只觉一堵，不想同这位油滑之人斗嘴，幸好身后带着的丫鬟和婆子都是府里头出来，不认得，却也更不能让人瞧出端倪：“无论如何，是先生救了我家祖母，此中大恩，小女子没齿不忘。”
曲向川又是一作揖：“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是旁人推荐了在下，若是姑娘要谢，有机会谢他才是。”
云荣华垂眸不语，这时候那个被支走了去找寻东西的举着个麻布的荷包一路小跑过来：“先生可是这个？”
曲向川回头接过，笑了声道：“正是正是，麻烦小哥了。”
又抱住怀里的银盒子冲着云荣华鞠躬：“在下就不打搅姑娘了，告辞。”
“不送。”云荣华淡淡一声，目送着曲向川被人领着消失而去的背影，一扭头：“我们回去吧。”
这边云姥姥服侍着云老太太将药丸服下去，又将熬制好了的药一点点灌下，那面色果然一点点恢复了几分元气，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
守候在外头的云大老爷得了回报不由念了声苍天庇佑，极是欢喜的进去瞧了瞧，看云老太太果然恢复甚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等他走出来到外间，却又眉头紧皱，坐在上首不言语。
白氏亲手托着一壶茶过来，悄然放到桌边，然后噗通一声跪倒：“老爷，妾身有罪。”
云大老爷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都是妾身做事不稳妥，想来那位先生说得，该是妾身不仔细，才让老祖宗这病越发的重起来，都是妾身的错，还请老爷责罚。”
云大老爷确是听了曲向川若有所指的话心里头琢磨，云老太太平日身子向来是康健的，这一病来的突然，也病得过重，原本以为是操劳所致，可曲向川的意思，倒还不止如此，他言语晦涩，可话里头意思云大老爷还是听得出来，这是说老太太这三五日吃过的什么东西加重了病情，才会如此。
再想到开始时云老太太病来的急，倒也清醒过，却一下子又病重了过去，开始以为是薛氏跟老太太说了什么刺激了她，所以他还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将薛氏送去庙里头替老太太祈福，说白了就是软禁起来，如今看来，这事，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正琢磨呢，白氏突然跪倒出乎意料：“这从何说起。”
白氏拿帕子抹着眼角道：“老祖宗病着，妾身当家原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免有人不服，可妾身底气不足，有些事也不好处置，这些日子真是精力憔悴，妾身想，不如还是请老爷将姐姐尽快接回府来把这家担起来的好，不然要是老祖宗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妾身可真当不起这罪过。”
云大老爷哂笑：“这也怪不得你，太太在的时候，也没少给惹了祸端，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也罢，二弟妹如今肯出来帮忙，正好你也把手里头的事先让她去管一管，说出去也更妥帖些，等老祖宗醒来，再由她老人家决定吧。”
白氏点头：“妾身明白。”说罢咳了几声，接着却是止不住又是一阵咳。
云大老爷看她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倒是越发羸弱柔顺，心中虽然有些疑惑，却也难免瞧着心生怜惜：“你也身子不硬朗，去歇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