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金陵,这一日已是霜冻时分,下过一场大雪,满城银装。
金陵郊外有一处大相蓝寺,坐落于杭都山上,黛山绿水环绕,乃本朝第一大寺庙,虽说此刻山峦带雪,但这几日各方朝觐的外封王侯及各地一方大员陆续应招入京述职,少不得来此进香,便是这一时,依旧香火繁盛。
而在它下方偏北相隔十几里地一处山坡上,另外有个叫做水仙庵的地方,却只是一座不大的尼姑庵,香火远不及相蓝寺的旺盛,只不过这里有一尊水仙娘娘,保女子平安,原先是前朝京城一户显贵在这里的家庙,如今虽然没落了,只不过在百姓口中还是有些名声,便偶尔也有善男信女来此烧香礼佛。
水仙庵后山跨院有几间精舍,这日庵堂晚课钟声响过,前头青苔小径上走过一个人来,一身缁衣小尼姑打扮,到了门前先侧耳听了会,才敲了敲门,“云姑娘可在?外头有书信递给姑娘。”
云荣华被那声音闹醒,一瞬间还有些许怔忪,恍惚间到了这个世界有三年光景,依然有时候醒来,还是些许走神,头顶光秃秃的梁木构架却实实在在提醒她,所处早已尽不是原先的世界。
耳边听到丫头雁卉推开门应道:“是妙环姐姐呀,我家小姐歇着呢,谁来的书信?”
妙环递上一封红封书信,笑道:“是个小厮儿递进来的,我瞧着像是贵府上哥儿身旁的书文,倒是有些匆忙,只留了封信便走了,你自个看吧。”
“有劳小师傅了。”雁卉笑吟吟应了声,听得悉悉索索声,妙环道:“可不敢当,姑娘客气了。”
云荣华听得外头脚步声走远,慢悠悠从棉软榻子上起身来,掀开身上盖着的兰花印染棉布被,刚要站起来,却听从外头进来的雁卉大惊小怪道:“哎哟我的姑娘,您这好好儿又要做什么,走了热气仔细冻着。”
云荣华淡笑道:“哪那么娇气,大惊小怪的。”
雁卉杏眼一瞪:“刚入冬就冻着过一回,要是让葛妈妈知道了一会又该念叨了。”
云荣华不以为然:“不让她知道不就是了,我可不想再躺着了,这骨头都快生锈了,你小姐我可没七老八十的,没那么短寿!”
雁卉瞪眼,忙过来将一件棉大氅夹头劈脑盖过来裹住人:“呸呸,好好儿咒什么自个,都是那些个贪财东西,克扣了咱的用度,害的大冬日的连炭盆都用不够,还厚脸皮敢讨赏呢,真正是不知足的混账东西。”
荣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又走过来一个个头差不多高的丫头,只是模样更周正明艳些:“瞧你这嘴,姑娘跟前又乱嚼舌头,仔细嬷嬷打烂你的嘴,都说了你几回了,咱这寄住着好歹嘴上有个把门的,没得少数落人,你倒好,又口没遮拦!”
雁卉嘟嘟嘴,云荣华一旁看着撇了下嘴角:“好啦,平巧也别再数落雁卉了,她性子直又不是不知道,信呢,拿来我看看。”
说着从雁卉手里头接过刚才那封信,雁卉嘴快:“大姑娘,可是少爷替府里头说来接咱们的?”
云荣华没开腔,只在绣墩上坐了,平巧早伶俐的打了蜡烛过来,里头字迹有些青涩,字里行间倒是满纸的愧疚,不由看得她微微哂笑。
这小子倒是还这么实诚。
云荣华系出于京城内祭酒云府,是国子监祭酒云大人嫡亲的女儿,虽然说是嫡出,可是自打五岁起,便被寄养在这庵堂的精舍中,每月定例送来衬施和柴米油盐,只留着两个丫头同一个奶妈妈一起陪伴抚养着这个小姐。
至今,也有小十年过去了,庵堂里的人都认得这位云小姐同她两个丫鬟雁卉和平巧,还有个婆子葛嬷嬷,三个人平时很少出来院子,便是那小姐,更是好多年寸步不出内室,只不过三年前病了一场,几乎是药石无医,当大家都以为这位小姐怕是过不得年关时,水仙娘娘保佑,人又活了。
说起云府,天子脚下京城里说不上满城知晓,倒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人物,主要是他们家的老爷是个博学弘词之辈,腹中学富五车,天旭十八年进士及第,便是二甲传胪,殿试之后便被钦点入了翰林编修,第二年便做了翰林学士的位置。如今做到国子监祭酒,便是天下多少学子都是他的学生,朝中也有许多官员亦是,算得上是有名的清流大儒。
云老爷学识不错,天文地理都有涉猎,便是五行方术都略懂皮毛,他原配死得早,荣华的娘薛氏是她继室,曾经是他房中的姬妾。
当年薛氏被扶正后没多久,云老爷便在朝中被人参了一本,说是修史不实,妄言朝廷之罪,眼看着官位不保,老爷掐指一算,他当年命犯商属,忌南阴女,却又寻不得根本,后来去求教于太常博士吕宋,吕宋便同他好生勘验了一番,说是宅子里南向阴月生之女犯其本命,算来算去算到了云荣华头上,但是荣华只有五岁,便算得是此女八字与云老爷相冲。
薛氏当下便同老爷商量,女儿到底是心头肉,况已有五岁,老爷又是仕宦之家,灭女图兴的事,做不得,不过老爷的前途性命又是要紧,虽然割舍不得,但总要有个轻重缓急,不如将人远远遣送了出去旁处安置,以全了各自脸面。
云老爷自然也舍不得动手舍一条性命,便同意了此项建议,于是薛氏便将女儿匆忙迁出了云宅,连夜送往水仙庵安置,每月孝敬些柴米供奉,只说让女儿带发修行替父祈福。
这一祈福,便是十年。
说来巧,之后云老爷果然险险过了难关,第二年又被提拔做了学士,诸事顺遂,也就真信了这话,便再没将女儿急着接回去,而薛氏倒是坐稳了主母地位,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便是云荣华的弟弟云荣膺。
平巧察言观色自家姑娘神情寡淡,便猜着几分:“府上不能来接咱回去么?”
这些年说来接姑娘回府不知说了几回,哪次当了真过,也只是如此,水仙庵的人对姑娘也不是特别畏惧,她们主仆寄住于此少不得看人眼色,真正是亏了好好儿一个大姑娘。
在平巧几个服侍的人看来,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却是命运不济,被娘家人忽略着。
姑娘自打活了性命,这性子倒比往年沉默寡言胆小懦弱要好的多,模样也是一天比一天好。真不知府里头主子如何想,就这么对待姑娘,委实太过委屈。
可姑娘倒是越发不上心,住在这很有几分逍遥自在的意思,可在平巧看来,却是姑娘对娘家伤心绝望方才如此,很是担忧:“姑娘且宽宽心,许是又什么事耽搁了,哥儿不是说过一定会接姑娘回去的么?再等等吧。”
荣华抿嘴一笑:“是少爷说明日幼安哥哥要替他家夫人在庙里头还愿上香,邀他一起来,顺道派了马车来接咱们过去一起逛一逛上个香。”
雁卉一听便是拍手:“好呀好呀,总算可以出去玩了。”
平巧伸出芊芊食指戳她脑门:“就知道贪玩,姑娘身子能经得住?妈妈才不会让呢。”
雁卉嘟嘴,晃动了头顶俩丫鬟:“往年也有去的嚒,怎么就不行呢?”
“都是你自个想着玩才是,今年姑娘大病初愈,哪经得起寒风,妈妈定然是不同意的。”
雁卉耷拉下脑袋,很是失望,瞧在云荣华眼中便笑道:“平巧你就别戳她心窝子了,不过是去玩玩罢了,哪那么巧又会生病,出去透透气也好的。”
“只怕葛妈妈才不会许呢。”平巧道,谁不知道葛妈妈最把姑娘放心肝上小心谨慎,头里风寒就把她急出老命,这几日忙着给姑娘炖补药,大有不将姑娘补回元气不罢休的,只怕容不得她们出去淘气。
荣华轻轻笑了下,也不接话,知道都是为了自己好,就像她的奶妈妈,她们主仆四个在这庵堂里头孤孤单单住着,也亏了这几个对她还算尽心,不然如此清苦之地,真正是无趣的紧。
她将信放下,顺手取过一旁的棉线手套,将搁置在一旁的水仙花鳞茎取过来,又拿过一把小刀继续上午的雕琢切割,水仙庵以水养水仙闻名,倒也是庵堂里一项进度,他们主仆寄居于此,少不得拿这个来贴补下份例的不足。
一旁瞧着的平巧伸手过来欲帮,被云荣华横过身子一挡:“别碰,这汁水有毒,仔细一会弄得你皮肤又红肿了,你去同我瞧瞧妈妈,她去外头买米怎么这会子还不回来,大冷天的,回头你同她说说,庵里的米也不是那么吃不得,不过是些陈米,何必计较,同她说了多少回了,冻着了自个,才是得不偿失。”
打发走了平巧,一旁的雁卉只坐着一旁将茶水热了递过来,这切割水仙的活,说起来也是件雅事,反正自己是不会的,只能巴巴瞧着姑娘运刀如飞,一个个鳞茎便破了口,过几日养出来的水仙各有形状,极是漂亮,也不知自家姑娘何时学了这等本事,只不过拿来平白便宜了那些个庵堂的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