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晚照,映得天地相接处一片通红,远处的高山仿佛燃起了大火,为它们青黛色的山体染上一层赤色光焰,天边云霞涌动,漏出半遮半掩的如血残阳,几缕阳光照在宋齐的脸上,带着秋日里的燥热,让他原本并不白皙的脸泛起潮红,夕阳西下,就算他是个少年,此时也不由生出几分“光阴易逝”的感慨来。
“齐哥儿,想什么呢?有这点功夫还不赶紧坐下来歇歇,省下力气狠狠剁东梁人那些狗杂碎!”说话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此时正坐在城墙内,背靠着墙垛喘着气,右手边放一把长刀,上面血迹斑斑,左手边半人高的盾牌上,纵横交错的满是伤痕,蓬乱的头发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布带随意的扎着,脸上还粘着血,配合他提到东梁人时那变得扭曲的面庞,以及他发出仇恨光芒的双眼,活脱脱一尊恶神!
“齐哥儿可是读书人,脑子里转的哪是我们这些粗人能想到的,曹老七,你别在这儿咋咋呼呼的,当心扰了齐哥儿的那个思…思什么来着?”
“是思绪,”这是宋齐听了他们说话,回过神来,顺口接了一句。
“看,齐哥儿到底是读过书,识得字的人,这词儿用的,文绉绉的,脑袋瓜子也好使,比我皮二是强多了。”说话的这皮二也是个中年汉子,只是他一脸的憨厚,就算此时身处血腥场,也没一点恶相。
“废话,要是人人都像你二愣子一般傻,那还有甚么活头啊!”
“是啊,是啊……”
这却是旁边躺着的几个人,听到皮二拿自己跟宋齐比较,都一起取笑他,因这皮二憨厚,平日里就显得不太灵活,人们就笑称他“二愣子”。
他自己是最受不了别人说他傻的,这时他已经是满脸涨红,气愤的指着那几个人:“我……我不傻,你……你们……你们欺人太…..”人一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
宋齐看不过眼,扬声说道:“好了,你们也别欺皮二叔口拙,他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同你们计较罢了。”
皮二听他发了话,朝他投个感激的眼神,那几个人也意识到开玩笑过火了,纷纷上前跟皮二道歉。
这时,从坐在那儿的曹老七口中,幽幽飘出一句话:“要是人人都像皮二一般,想必这世上就没这么多争斗了,这场战争也打不起来。”
旁边这几个人,听了他的话,都一起默然,显然是很赞同他的话,这纷争四起的乱世,何时是个头啊!恐怕只有那些上仙护佑的地方,才是他们心中的桃源!
宋齐看看此时黯然伤神的曹老七,知道他是有感而发,他本是城外一个农庄的普通农户,有一个朴实的妻子,三个可爱的孩子,凭着他一把子的力气,这个家虽说不上富贵,却也生活无忧。可是五天前厄运来临,东梁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城外,一番洗劫之后开始攻城,这却苦了外面的民众,都被他们抢了粮食,而后斩杀,免得闹出什么乱子。
曹老七那时正好在城中办事儿,躲过了这一劫,可怜他妻子孩儿,俱都作了刀下冤魂。等他从同村中逃出来的人口中听了这个噩耗,顿时就红了眼,要出城跟东梁人拼命,他同村几个人,都拦不住他,只是这时城门早已经关上了,哪是他想出就出的,后来还是城门口的守城兵丁看他实在是报仇心切,就指点他去投军。
原来这宁州城地处大赵国东部,虽不能算是深处腹地,但离赵梁边境也还有数百里地,前边儿有好几道城关相阻,从没受过战火波及,自然军备松弛,除了一部三千人的驻军之外,就是些管治安的巡捕衙役,跟城外东梁人的三万精锐相比,胜负不问自知。
那三千驻军的统领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就立即带着家人财物逃走了,城中顿时大乱,幸而宁州府君林宇林大人出面,调驻军上城墙防御,同时在城内召集民壮,协助守城。曹老七就是在那时候投的军,上了城墙之后,他每次战斗都是不顾生死,只求杀敌,宋齐知道他心中苦楚,必定是只求速死,才会这么拼命。可说来倒也奇怪,他一心求死,可每次战斗之后却都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他连稍重一点儿的伤都没受,只是被流矢划破了脸上的皮肉,他这情况倒是让人暗中称奇。
“齐哥儿,”皮二对他喊道,“该你下去吃饭了,我们几个都吃过了,对了,今晚我跟曹老七守夜,你就好好歇一歇吧!”
“嗯,好,不过你们可得注意点,总要有一个是醒着的,千万别大意,这可是关系着我们的身家性命呢!”
“放心吧齐哥儿,我们都省得。”
宋齐又看了看遍布血腥的城墙,城外森然的东梁军营地,心中叹一口气,向城下走去,这场攻城战打了五天,他们这一什,如今只剩下六个人了,这还是补充了三回的,初次分配的十个人,现在也就剩下他自己,皮二,曹老七三个。
到现在都不再加人进来了,看来全城的青壮应该是不多了,听说林大人在刚被围城的时候就派人去求援了,可援军到现在也没个影儿,再这样下去恐怕是支撑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大军进城,全城的人都得遭殃啊!
想到这里,宋齐心中也变得沉重起来,下了城墙,刚走到吃饭的地方,就听到有人喊他。
“齐哥,齐哥,这边呐!”
宋齐转过头朝那边看去,就看见一个身穿素色衣裙的女孩儿,左手拎着个篮子,站在三、四丈之外,正朝他摇右手,见他看过去,那女孩儿对他甜甜一笑,圆圆的脸蛋,虽说不上如何漂亮,却带着少女青春活泼独特的美丽,这笑容让宋齐把那沉重的心思都丢在了脑后。
他一什的其他三个这时正在这边休息,看到女孩儿叫他,都挂上一脸暧昧的笑容,故意喊道:“哟,齐哥儿,你媳妇儿又来送好吃的了,可羡慕死我们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们几个呆一边儿好好歇着吧!”
宋齐走到少女身边儿,发现女孩儿脸上有些红晕,知道她是害羞了,就顺手接过她拎的竹篮,主动说道:“怎么又过来了?虽说东梁人停了攻城,这地带也还是很危险,上次都跟你说过,不要再过来了,怎么不听劝呢?”
女孩儿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恼也不说话,宋齐知道说这话对女孩儿没用,只好转了个话题:“师父这两天身体怎么样,腿好点儿了吗?”
“爹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只是这两天都挺担心你的,对了,哥,你说这城能守住吗?城里好多人都在传这城守不住了。”女孩儿说到后面,圆脸上没了笑容,眼中也透出忧虑来。
“没事儿,肯定能守住的,这不是还有我吗?”宋齐做出信心满满的姿势来,向女孩儿保证,这守城的情况告诉她也于事无补,反倒让她担心,“你们这两天也不要出来了,就呆在屋里,把门拴好,不是熟人千万别放他进去,尤其是你,一个姑娘家千万小心,别一个人出来了,记好啊!”
兵荒马乱的,正是盗匪横行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家中就她跟师娘两个女人,宋齐就有些不放心,细细叮嘱她。
女孩儿听了这话就红了眼睛,语带哽咽地对他说:“我只有每天停战时能再看到你,才能放心。”宋齐听她这么说,心中感动,但也不得不劝她,直到女孩儿答应了。
目送女孩儿离开之后,他拎着竹篮回转,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开始吃了起来,守城守了一下午,他早就饿了,抓起篮子里的白面馍馍,从炖的烂熟的老母鸡身上扯下一个鸡腿,大口吃了起来。
晚上他们就在城下和衣而睡,听到身边传来的鼾声,宋齐却是有些睡不着,想想到这个世界差不多一年了,若说一开始的惊慌迷茫过后,他还有着建立一番功业的梦想,那么到现在,他就只求能够安安稳稳的过平凡日子了。
他还记得,师父在受伤之后,把衙役的位子让他顶了,初始他还想着怎么办些大事儿,好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可是连着捅了几个篓子,还受人诬陷,若不是师父舍下老脸,四处求人,他最少也得丢下半条命去。
自那之后,他就明白了,至少在混官场上面,他是怎么都不及那些官油子的,这些人可都不是弱智,他自己也没什么让人纳头就拜的本事,从此歇了心思,老实跟师父一家过日子。
若是没有这场战争,估计他都已经是师父的上门女婿了,按这时候人们的思想,十七岁的宋齐跟他十六岁的师妹早该成亲入洞房了。其实宋齐对他师妹大概还谈不上爱情,只是这一年相处下来,这个爱笑的圆脸女孩儿在他心中,早就跟亲人一般无二了,他还是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的。
可恨这该死的战争,看东梁人在城外的暴行,显然,若是被破了城,他们这些大赵国的人肯定是活不成的,看来也只有拼命守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