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竹屋长廊显得格外寂静,不知何时多添了几盏黄灯笼,将柔和的光投到暗处,好似要驱散经过的人内心的不安与恐慌。
姜小溪拎着食盒走到这里的时候,颇为惊喜。她不过是上次趁着易时方吃饭时同他提了一句,并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还真的给挂上了灯笼。
少了几分瘆人的恐惧,姜小溪就连走路也更加轻快。她按着先前小实同她说的,一路顺着走廊走着,东拐西绕,果然看到了小实说的半月亭,正处于湖畔。
而亭中独坐一人。姜小溪走近,便瞧见易时方坐在亭子的栏杆上,一腿弯曲抵在栏杆上,另一腿则贴着笔直的栏杆轻松放下,姿态放松。黑发被他随意拘起高高束成一束在脑后,穿了一袭白色锦袍,在月光下显得清冷,不同于往日的温润,却是多了几分潇洒。
姜小溪走到亭中,看到这样不同寻常模样的易时方,一时之间怔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易时方,也从没有想象过会有这样的易时方。就好像,他的身上有着很多秘密一样。
易时方听见脚步声回头,便看见姜小溪傻傻地站在那里,挑眉出声:“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喝酒。”说罢,身手利落地翻下了栏杆,坐到石桌前。
姜小溪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亭中石桌上,这才瞧见桌上摆着几坛酒和两个酒杯。她呆愣愣地应了一声,然后才走到石桌前,一边从食盒中端出小菜摆在桌上,一边念叨:“难怪你让人叫我带小菜,合着是下酒菜。”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盯着酒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该不会是想让我陪你喝酒吧?”
“你知道就好。”易时方说着,已经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夹起一口小菜放进嘴里,随后露出满意的笑。嗯,小菜味道果然很是不错。
姜小溪苦着脸:“我可不会喝酒,你还是别折腾我了。”说完转身便要走,没走几步便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一回头,果然发现自己后颈处的领口被易时方拎住了。
易时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脸“不陪我喝酒你就别想跑”的表情。姜小溪无奈扶额,行行行,她输了她输了。
她露出勉强的笑容,说道:“好好好,陪你喝,成了吧?”语气倒像是在哄小孩子。
这还差不多。易·小孩子·时方心满意足地点头,这才撒了手。
幼稚!真幼稚!姜小溪幽幽地瞥了易时方一眼,心痛地摇头,自己怎么就自投罗网呢?打死也不来不就没这档子破事了。
易时方可不管姜小溪内心的后悔,他贴心地给自己这位被迫留下的酒友斟了一小杯酒,轻轻放在她面前,紧接着自己捧起酒坛子,仰头饮了一大口。好酒!
姜小溪拿起酒杯递到嘴边,小口抿了一口。真不好喝。她皱着眉,一闭眼便将杯中酒尽数灌下,微微的灼热在喉间蔓延开,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易时方瞅了瞅她这副样子,嫌弃地摇摇头,“你可真是喝不得。”手上却又是拿起另一个酒坛子给她倒了一杯。姜小溪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看易时方的举动,目瞪口呆。不是说她喝不得吗?怎么还给她倒酒?这脑回路不对吧?
大概是姜小溪把内心的巨型问号和震惊都表现在了脸上,易时方毫不心虚地道:“就是不会喝才要多练,日后总有你要喝的时候。”
呵,她才不信易时方的鬼话。
“这酒唤名云中雪,再喝一杯你便能尝到这酒的滋味了,来,试试。”易时方将酒递给她,姜小溪迫于易时方的淫威,在他笑眯眯的注视下,又喝了一杯酒。这次却尝到了一丝这酒的清甜,一点一点在她的口腔中漫开。她眼神一亮。好喝!
易时方看着姜小溪再度饮下酒后的眼神变化,自己也又灌了一口,笑言:“我没说错吧。”他平日里因自己陵云寨大当家的身份不常饮酒,但其实他素来都是爱酒的。他不爱那些浓香好酒,独独喜爱酒香淡淡、清甜如雪的云中雪。
姜小溪耐不住美酒吸引,又接连喝了五六杯,一扭头,发现易时方不知何时又坐回了最初那个位置。他抬头望月,侧脸棱角分明,此时的他脸上没有一贯的温和笑意,茶色眼眸多了几分令人看不清也看不懂的情愫。
嗯……有点儿好看……
易时方看着月亮,脑海中浮现起了儿时的场景。他想起幼时母亲时常会带他到庭院赏月,温声细语地告诉他,虽然身隔两地,父亲却也和他们一样,在看同一轮明月。他知道母亲虽未曾表露,却也是极想念父亲的。他遵循母亲的期盼,学文学武,样样出彩,他也盼着父亲早日归家,见到自己的儿子是那样的优秀,会如其他父亲一样,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可他终究还是没能盼到,甚至……
易时方敛下神色,难得冒出了怯意。那样的过往,他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
“喂,易时方!”易时方的思绪被一声娇喝打断。他皱了皱眉头,看向声音来处,却见原本坐在桌前的少女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他,歪着脑袋道:“你说说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老爱折腾人呢?”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指着他的手上正系着他送她的铃铛手绳,随着她这么一指,铃铛碰撞,悦耳的铃铛声便响起在寂静的夜中。
易时方仔细一看,发现姜小溪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整个人看起来并非很清醒。他瞬间了然……原来是喝醉了。是了,喝云中雪喝惯了,他都险些忘了,云中雪对不善饮酒的女子来说,确实容易醉人。
他又想起方才姜小溪指着他说的话。人模狗样?她就用这么个词来形容他?易时方挑眉看她。这丫头醉了倒是颇有意思,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姜小溪说完那话,又一屁股墩坐了下来,大手一挥,“不过你放心,看在你让我当了厨娘,还给我准备了那么多食材的份上,我大量有大量,不会放在心上的!”
易时方忍不住扬起嘴角。她倒是厉害,还大人有大量。真是给她点阳光就灿烂,若是真给她颜料,她岂不是得开出个染坊来?
易时方正想说话,姜小溪又自己给自己胡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说:“我原本不想待在这里的,刚来的时候就被派去砍柴挑粪,幸亏我有力气,还坚强。”
从姜小溪先前的那几句话中,易时方便看透了她喝醉后的性子,索性不发话打断她,就这么颇有兴致地听着她自说自话。听到她抱怨的同时还不忘自夸,更觉有趣。
“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就想好好做菜,有机会的话就开个酒楼,现在这样每天都有这么多食材,能安心做饭,能研究菜谱,我就觉得待在这里也挺好的。”
易时方看着姜小溪,心思一转,从栏杆转移到她身旁的石凳上,问她:“就这么个原因,你就打算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姜小溪听到这一问,做出一副思考模样,然后重重点了点头。易时方似乎没想到她点头点得如此坚定,他愣了一下,随即又问:“你就不想回家吗?虽然你无父无母,总归有家乡,有家吧?”
姜小溪突然低下头,沉默了下来。
他好像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易时方瞧见姜小溪这个样子,头一次觉得有些后悔。却见姜小溪抬起了头,眼眶鼻尖微红,低声道:“我没有家,虽然我不是这里的人,但是对我来说有个稳定的住处,能每天和大家一起,这里就是我的家。”
易时方神色微漾,刚想说些什么,眼前的姜小溪“砰”地一下倒在了桌子上。这是怎么了?易时方面对这突然的情况,难得手足无措,却看到姜小溪身上轻微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睡着了,真是……
姜小溪趴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倒是睡得十分安稳。不知是梦到了什么,醉红的脸颊上还带着几分不轻易可见的笑意。易时方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她额前略微遮盖住了她眼睛的碎发轻轻拨开。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立刻局促地缩回手。他看着姜小溪沉静的睡颜,又瞥见她手腕上系着的铃铛手绳,思索片刻,便将那铃铛手绳解下,放入怀中。
他对着睡着的姜小溪低声道:“你若以陵云寨为家,那这里便是你一辈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