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曲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后山的凤凰木上小憩,很是惬意。
几日前,我便接到了阿翁的信件,信中所书,字字句句对我万般思念,其实说白了就是让我下山,离开无华门,回长安去。
我思量了很久,想寻个机会同师父他们我思量了很久,想寻个机会同师父他们说。
几日来我闷闷不乐,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练剑不在状态,吃饭也没心思,连后山抓山鸡都懒得动。
果然师父看还是出了我的小心思,让我去他的书房,同他好好谈谈。我心道,这一天,终归要来了吗?
我生平最见不得离别,叽叽歪歪一大堆,然后互相看着对方唉声叹气,心里又难受得紧,眼泪说着说着就吧嗒吧嗒掉。
我对无华门感情很深,对这里每个人也很喜欢,虽然我个子小,常常被师兄们取笑。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会陪我练剑,会下山回来给我带好吃的,会和我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去后山打野鸡的也是他们,还有我每年的生辰礼物他们都变着新花样送我。
除了长安的候府,在我心里深深认为无华门就是我第二个称为家的地方。在这里没有盛京城里的繁华如梦,周围人的众星捧月和虚伪皮囊下的暗波诡谲,我也不是什么侯府小公子,在这里我只是无华门的小师弟,所有人都可以发自内心的大笑。
我很是复杂的和师父说明了去意,师父自然也是明白,我这一走便可能是一去不回。看着我时眼眶泛红,无奈地摇头叹气,末了还赠了一把剑与我。
银灰色的剑柄上有几道小裂缝,细缝中竟像有血丝渗出,像是人被划伤的样子。接于手中一份轻便,剑刃泛着幽光,看起来无比锋利。
师父告诉这柄剑是他一个故人之物,并非俗物,十分珍贵要我好生保管。
我颇为不解的问师父,师父,既是您故人之物,如此草率赠与我,怕是不合适。
师父看着我手中那柄剑,眼神里有淡淡的悲凉,叹了口气,久久才开口,声音有些暗哑,缓声说,我那故人怕是再也不会来寻这把剑,我今日将剑赠你,也算为她了却心意。
我有点愣住了,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卡在喉咙死死地吐不出半句话。
师父又说,对了,这剑你自己给它取个名字,也算认主了。
我咽了咽口水,才开口,师父,你说它之前是有主人的,那自然应有名字的。
师父转过身,背对着我。我以为它会同我说什么,可等了许久,他才缓缓说出两个字,忘了。
对于这个说法,我实在捉摸不透,我知道那剑肯定有名字的,师父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
我走到房门口时,师父叫住我,对我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
阿珵,你莫要辜负这把剑,你要用它去护你所爱之人,承所忧之事,忠你所敬之君。
我回过头看师父,师父还在窗前负手而立,皎洁的月光越进窗,洒在师父身上,镀上悠悠清晖。
我朝师父点点头,望着师父的背影,悲从心来,“是,师父,阿珵记住了。”眼泪划破夜色的安宁,大颗大颗掉在白净的鞋面上。此刻,我觉得肩上像负着重担,已经有承诺要我去践行。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师父这句话的深意,但好像又不太明白,有地方已经不同了,再也寻不会最初的样子。
而后,我与师兄们一一道别,整个无华门因我的将离去,气氛显得很是沉重。
师娘十分不舍的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嘱咐我要常回无华门看看。师娘待人极是温和,所有无华门的弟子对她很是敬爱。虽是不喜这种场面,但眼睛还是又干又涩,很不舒服。
倒是桃思抱着我哭了个天混地暗,最后整个人晕乎乎的,眼睛肿的真的像桃子了。桃思是师父师娘的女儿,从我来无华门起便对我十分好,总是追在我后面当小跟班,却每回都像母鸡护崽子一样,不让其他师兄欺负我。
虽然我不太喜欢女孩子老是黏着我,但我对桃思是不讨厌的。她像妹妹,她单纯美好,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
阿翁刚送我来无华门的时候,经常练武长个吃不饱,桃思总会变戏法似的给好吃的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骗师娘没吃饱,要来偷偷给我的。桃思长得一副可爱模样,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很是讨人喜欢。我总爱骗她,也总是惹她哭,喜欢欺负她。
还记得有一次,我爬树掏鸟窝的时候,从树上摔了下来。她惊慌失措,抱着我哭的涕泪横流,把师娘给她新做的裙子弄得脏兮兮的,被师娘训斥了很久。我还骂她哭的丑死了,赏了她一个爆栗。事后,桃思很讲义气的闭口不提我,只说是自己给摔的。
这次桃思知道我要走后,很伤心,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伤心,连我扯坏她最宝贝的流觞裙那次也没有。虽然我知道我挺没良心的,但我也没办法,心里仍是酸涩。
我告诉她,我会经常回来看她,答应她下次回来便带她去我的家,去那个繁华梦里的盛京。去吃遍食宝街的美食,特别是听雨楼的雪花酥肉。我还要带她去洛河边上放花灯,在南城楼上观看盛京最美最盛大的烟花,让她恣意任性地做尽所想之事。
黄昏的时候,阿曲便来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从我来无华门起,她看我的次数最多了。她来的时候,都带着我爱吃的糖炒栗子,我很是喜欢。
每回她来的时候,我都守在山下翘首以待。但这次不同,我没有在山门等着,反而我心里希望阿曲可以不这么快来。我知道这次回家会回去很久,久到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阿曲站在夕阳下,穿着碧色的烟罗裙,半挽着发,盘了个髻,只用一根楠木簪子斜斜钗着。阿曲的故乡在烟雨蒙蒙的江南小镇,她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的性格,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像雨后的空气清新自然。她不同于桃思的娇俏可爱,她看起来总是很干净。
阿曲见我,弯了弯唇角,几步向我走来。在我身前站定,歪着头打量我,也不说话。
我让她看的很不好意思,从树上跃下,唤她,阿曲。
阿曲听见我叫她,脸上的笑意深了深,说道“公子,随我回京吧。”
我点了点头,心中还是不免微叹,问,她何时候出发?
我心里还是想同无华门的人多待几天,因为我有预感这次下山再回来便不知何日是归期。
阿曲望着我,目光炯炯,吐出两个字“现在。”
“现在?未免太急迫了”我很是不解,何时阿翁这么着急让我回京。
她对我点了点头,又说道“是,家主吩咐,务必速回。更何况沈辞,沈将军在山下等着公子。”
我在心里思索着,突的听她说出最后一个字,听到沈辞这个名字时,我全身过电一般,连心跳也好像漏了一拍。
我思绪飘忽,好像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半空盛开的烟火,立在桥上的身影,孤冷的侧脸,以及离开的背影。
沈辞,他竟也来了。
阿曲似没察觉我的失态,又补充道“沈将军说刚好有这边军务事情也了了,便同我一起来接公子回京。我晓公子和沈将军关系不浅,便就同沈公子一道来了。”
“哦,这样啊,沈辞都是沈将军了,想来这些年他过得应该不错”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只是凑巧,应是我想多了。
阿曲赞同的点点头,笑着说“那自然是,这些年沈将军同他的父亲沈老将军打了不少胜仗,前年去边海一举端了恶名昭彰的南津海盗,解了附近岛屿的渔民大困,小小年纪又在军机大营任重职,很得圣上欢喜,想来仕途必定一片光明”。
我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说。我知道沈辞他从来非池中之物,他从小就这样,很有本事。
我从小在阿翁家中长大,阿翁与沈辞家又是世交。所以我很小的时候,便和沈辞相熟。
沈辞这个人总是冷冰冰的,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扰的味道。所有尚学府的世家子弟都不爱和他打交道,对他那股子清高孤傲,嗤之以鼻。
可偏尚学府的老师极为看重他,不知在人前人后夸了多少遍,说了多少次让我们向他学习之类的,甚至连考试监察都让沈辞代劳。而可怜的我每回都要栽在他手里,我和怀煦的情报不能相互传递,只能隔着几个人遥遥相望,十分郁闷。
我总是不明白,明明他兄长和姐姐都那么可亲近人,怎么偏偏沈辞这个家伙,与众不同。其实沈辞除了不爱与人相处,不爱笑,做事循规蹈矩不通人情,想来其他也没有太过分。
有一回,我们尚学府的学生去桧梧山秋猎。半道上,不知为何怀煦的马惊了,那时我们这些个毛头孩子,哪里见过这架势,吓得目瞪口呆,不敢上前。
怀煦那小子也被吓破了胆,急得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们都被自家的近卫护在身后,根本近不得身。尽管我们骑的都是小马驹,怎料怀煦那马竟跑的极快。我只得在旁边干着急,大声唤着怀煦,却只见马儿在我的视线里跑远。
这时,咻的一声,一枝箭矢擦着我的肩头,呼啸而去,狠狠地插在马腿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便双蹄瘫软,似要往前栽去。我大惊失色,暗道不妙,怀煦这一摔可不会太轻。又见,一名黑衣男子抢先上前,我知道那是王府的近卫,他一把抱住怀煦往一旁的枯草地滚去。这一幕看过,十分心惊胆战,但好在将悬着的心放下。
我迅速瞪马上前,行到怀煦身旁,利落的翻下马背,扑到怀煦身前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怀煦的脸惨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显然被吓得不轻。怀煦见我来,不说话只紧紧的抱着我,那么用力,像是想要抓住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触手已然是汗水一片。这那刻,我觉得怀煦这次实在有些可怜,明明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生来带着荣光,平素行事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有些骄纵,可这会他像极了受惊的小兽,而我像极了护犊子的鸡妈妈。我想到这,有些郁闷。
撇过头,看见瘫在地上呻吟的马,腿上的伤口在汩汩涌着血,地上已有一片不小的血滩,在炙热的阳光下,显得那么狰狞可怖。伤口上那支箭矢闪着冷气森森的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我突地想起什么,回头一看,只见我身后不远,沈辞一身白衣骑在马上,正望着我的方向出神。我有些不明所以,又瞥到他手中的弓弩,心下了然。他察觉到我的疑惑,只轻轻抬眼回视我的目光,四目相接,有片刻的呆滞,好像看到他眼里的有淡淡的情绪翻涌。
我没有问他,而他还是淡淡的神色,看起来一如既往地疏离。
沈辞没作停留,调转马头,朝山道下缓缓而去,脚步虽不急促,但马蹄还是扬起了一丈尘埃,渐行渐远。依稀能看到,尘土飞扬的古道上,一白衣少年高立马上,背脊挺直。
我平时去沈辞家极勤,上到他父母亲兄弟姐妹,下到他院子里的丫鬟小厮我全都混了个熟,出入他家如入无人之境。
我对沈辞,浑身有用不完的劲,但沈辞却避瘟神似的躲着我。
我和沈辞见面,总先互损一番,每回回家都脸红脖子粗。他不爱说话但骂人极为厉害,都不带一个脏,你好好同他讲,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偏事后才知晓他在骂你蠢。
有时他不屑同我吵,自己端坐书案前,一盏清茶一卷书坐老半天。
他不理我,我便一直讲,他也不阻我,任凭我讲个口干舌燥自讨没趣。有的时候,因为他不出声,我都以为我在对空气说话,导致我将自己同旁人不愿意说的,也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比如,那天我将阿翁养了半年的一缸小红鱼,给喂死了一只,现在的那只是偷偷找怀煦要的。我甚觉失言,威胁他不能说与旁人。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了头,算是应允。
怀煦每次都骂我没出息,堂堂侯府小公子跟在沈辞那个闷葫芦身后屁颠屁颠。
有一回,在侯府席宴上,我喝了不少,醉醺醺地拉着沈辞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没头没脑的胡话。连这丢脸的时候还不忘同他吵,说他为何语出伤人,哪里修的妖术,口舌如此了得。大学士都应拜沈辞下风,沈辞舌战群儒三天三夜都不会稍显弱势。
说道最后“哇”地一声,吐了沈辞一身,旁人拦都拦不住。事后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洞藏起来,不过听说沈辞那家伙走出侯府难看到极点的嘴脸,又一想到平日在沈辞处吃的亏,心里便十分痛快。但总归面子上过不去,一秉我侯府小公子的敢做敢当的心性。
第二日,我十分抱歉的跑去沈府,连忙跑去沈辞的院子,沈辞见到我时,脸上划过讶异,随即狠狠蹬了我一眼,冷哼一声,不再理我。
我忍住心中的笑意,正了正色,面上十分诚恳地道歉。“沈辞,不好意思啊,酒后失态,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他仍是不理会我,在院子的桃树下摆上白玉棋盘,一人静坐,安然自得地对弈。我托着腮,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摆弄一颗颗黑白棋子,看着黑白两方的经纬交错,让我有些悻悻然。不知过了多久,沈辞轻启薄唇,“好,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我一听,有些呆愣,没回过神来,沉思几秒,大喜,想说点什么来夸他度量大,“沈辞,你...”半句话还没说完,又听沈辞冷不丁开口,“你与我下盘棋如何,你赢我我便原谅,输了便,输了便..”他微微蹙眉,沉思半晌,像是想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听罢,心中冷笑,暗暗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沈辞没这么好心,思及此,又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随后,只听沈辞又说道,“我还没想好,你暂且先记着,等我想到再告知你。”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我说你也太自大了吧”,又警告道“你这样迟早吃大亏”
沈辞抬眼看我,眼里尽是不屑,仍然淡淡的说“你不必管我吃亏否,你倒是行不行,不行的话别在这碍事”
我顿时火大,心里怒气升腾。亏我还一大早来,想跟你道个歉,再止戈几日,不同你争吵。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沈辞你这个奸诈小人在心里竟然如此看扁我,看今日我不将你打的落花流水。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巴掌拍在石桌上,很不客气地说“来就来,我今日就要同你杀个你死我活,本公子还怕了你这个小人不成。”
沈辞看着我冷然一笑,算是他的不信和嘲讽。
我气得脸红脖子粗,心里盘算着怎么修理他,挫挫他的锐气,打击他的自尊心,让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虽不能说棋艺如何高明,出神入化,但想我在京城世家子弟中也算鹤立鸡群,各中好手,也得棋院夫子夸赞过的,但好像真的没和沈辞比试过。
那天,我们上午一直战到午后。很快第一局就落败了,这让我十分不爽,非不信邪,没脸没皮的不认输,说三局两胜才算公正,这局不算,重来。他也不反驳,于是乎我和沈辞又重新开始了棋局上的厮杀。
中间侯府的小厮催了许多次,让回家吃饭。我一概不理,一心沉浸在棋局里。虽然我饿的饥肠辘辘,但我绝对不会说,不会承认,因为沈辞也没***神和肉体的好胜心驱使我,不能在敌人面前拜下阵来,况且还是沈辞这个王八蛋。
最后,在我绞尽脑汁下,连下四局,四局败;在沈辞气定神闲下,连下四局,四局赢。
我郁结,整个人都不好了,我都怀疑平日输在我手中的那些人,到底是我上不了台面呢,还是那些人真的差到极点,这些战绩说出去都会有作假的嫌疑。不管怎么样,在我心里是永远不可能承认沈辞的优秀,比我优秀的,永远不。
沈辞最后还是没想好,输了要我的什么东西,或者怎么捉弄我。但是,他一定在心里暗暗记下,等着有朝一日找我要回来。
我堂堂侯府小公子,说出去的话自然作数。我对沈辞很是诚恳的说,你放心吧,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我不会反悔的。
沈辞看也不看我,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自然是要找你履行的,管不了你后不后悔。然后,在我一脸茫然中,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想起和沈辞的很多年少时光,原来发生过那么多事,原来我都还记得。岁月的流转,五年过去我们都在对方的记忆中留有空白,五年的不曾交集又是何等陌生,而我们也再不是同窗世家少年郎。
每年回去的短短十几天也只是,在世家外宴上远远见过,最多长辈面前寒暄三言两语,再无其他。
末了,我在大家声泪俱下的保重声中下山了,我一步一回头的挥手,看着越来越远的无华门,心里一阵落寞。
走了一段,果然在山下的小径上,我看到了那个时常令我午夜梦回时想起的人。
沈辞左手持剑,右手牵着缰绳,笔挺的站在逆光里。夕阳最后一束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我望着他,觉得步伐有些沉重。我定了许久,我们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对望。我们相距不远,却好似隔了千水万水般遥不可及。
沈辞今天穿了一身月色锦袍,衣身上用黑金线勾着飞禽,细细的风轻牵起他的衣摆,微微拂动,好似蝶翼翻飞。
让我想起那日,落日红霞中,白衣少年策而来。虽风尘仆仆,却无丝毫倦容。少年俊美清冷,眉间眼底尽是世家子弟的孤傲之色,如一块流光溢彩的华玉,好不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