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赵兰珩的脾气是一点点磨灭了棱角的,就像今日这样的重要时刻,他的心情就会格外不好,连掩饰都觉得累。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他的生母徐氏就是在这样一个欢声笑语的日子里撒手人寰。而他这个赵王世子却不得不出席王府的宴会,最好还是露出笑容。
他已经十三岁,长成了世人眼中的翩翩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尽管一年中只有过年这一个月才回江州府,但是过的却不甚愉悦。
赵兰珩刚听到王府的下人窃窃私语,无非又是那些“废储”“嫡庶”之类的话,他听得脑仁疼,叫小厮寻管家来处理干净。
自己一个人转了转,竟然到了畅藤阁。
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练曲儿声,那是为了王妃生日宴准备,听得赵兰珩头愈发头痛了。
他从十岁上就跟着老师走南闯北,眼见着民不聊生的情形处处都是,达官显贵却是朱门酒肉臭。
他看不惯父王赵通书的喜好,如此的美人与酒乐,若不是富庶的云中,哪里能经得起他的挥霍。
想来也是可笑,他分明连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竟然还思量何为治理之道。
他苦笑了一下,打算撤步离开。
没想到从畅藤阁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正巧与他撞了个正着。赵兰珩倒退三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穿着样式普通,一张脸被打的红肿不堪,只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露出不驯的光彩。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从阁中紧跟着她追出来了一个年纪约有三十的妇人。
她穿着团花素褶裙,面上的粉敷地厚厚一层,吊着一双精明眼,上下打量着赵兰珩。
“公子,可是这丫头冲撞了你?”
赵兰珩不欲理她,垂下眼睛说了句:“不曾。”
他本想转身离去,不妨被拉住了衣角,他低头望去,对上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
小丫头怯生生地说:“哥哥,你的荷包掉了。”
她递过来一只香囊,那是师母赠予他的生辰礼物。
他接过,不经意瞧见了小丫头手上的冻疮和疤痕。
心底某个地方好像被揪了一下,赵兰珩把香囊放好,对那妇人说:“她借我一下。”
妇人不晓得他身份,不过见他衣着不俗,只得赔笑道:“公子,这丫头粗鄙无知,怎么能跟您去服侍?何况……我们戏班一直在为王妃娘娘排演,走不得人。”
一直跟着赵兰珩服侍的小厮紧赶慢赶终于找到了他,还没看明白情况就听见这妇人与主子扯东扯西,当下嗤笑道:“张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了,这位可是王府的主子,世子殿下!”
赵兰珩带着小丫头离开,留下小厮与妇人争执。
小丫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少年的步伐不由得放慢了些。他偏过头看着她的发髻,上面简单地系了一根红绸带,把一头青丝梳成一个荷包头,随着她的走动而飘动,竟然有些俏皮。
小丫头见他盯着自己一句不说,有点局促地问道:“世子,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他愣了愣,方才不过是有些触景生情,加上看不过那妇人的眼神,于是把小丫头带出来,但若是要她做什么,他亦是不知。
他索性把她带到自己的院子,叫管事嬷嬷带下去梳洗,吃些东西。自己则回到书房,心不在焉地想着之前与好友争吵的事情。
管事窦嬷嬷还是元云中王妃的陪嫁妈妈,她身形瘦削,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现在正对赵兰珩恭恭敬敬地行礼,问道:“世子把小微带回来,可是要把她记做府上下人?”
赵兰珩垂着眸子看书,淡淡道:“也好。”
小微的脸洗干净上了药后,连窦嬷嬷都惊讶道:“原来是个小美人胚子。”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小声道:“嬷嬷,我,这裙子太贵重了。”
窦嬷嬷露出几分笑:“你莫自轻,既然进了我门王府,乖巧懂事一点,待遇自然不会差的。”
她说的信誓旦旦,小微心底也雀跃。
她年纪小,不能做什么活计,于是被嬷嬷打发去跟着王府教习的嬷嬷学规矩。
教习嬷嬷处还有几个因为教唆主子生事端的小丫头,一来二去几人便有了摩擦。年纪最大的芯儿是王爷次女赵梦桑的贴身婢女,仗着自己与主子一同长大便失了规矩,帮着赵梦桑做了不少坏事,因此被穆王妃斥责,念在家生子的份上带到教习处管理。
芯儿见小微呆了不到三日,便被嬷嬷赞赏学得好,就存了气。见到其他小丫头对小微亦是佩服亲近,就更加不悦。待她惩罚期满,芯儿就到赵梦桑身边吹风,说教习处来了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说自己是全府最好看的女孩。
赵梦桑性格骄纵,她因为自己生的不如同胞兄弟姐妹,平日里最听不得这种话。当下就带了人怒气冲冲地奔向教习处,却扑了个空,小微已经回到赵兰珩的院子当值。
赵梦桑眼睛一转,说:“我好久没去看二哥哥了呢。”
说罢就风风火火地赶到赵兰珩的院子,她不顾窦嬷嬷的阻拦,执意把小微从临渊苑强行带走,一路直行回了自己的易絮居。
她观小微样貌,果然不是平凡人,比起自己也是多了几分颜色。
赵梦桑心气儿不顺,遂叫人掌掴小微,借此泄愤。没想到这丫头倒是个硬气的,几巴掌下去脸蛋已经瘀血斑驳,嘴角也渗出血丝。但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嘴里虽然说着小姐恕罪,可跪下的身板挺得笔直。
跟赵兰珩一样,让人讨厌。
赵梦桑愤恨地折磨了小微一下午,最后命人把伤痕累累的人关进柴房,明天接着打。
她从窦嬷嬷口中得知赵兰珩昨日就已经动身前往城郊的书院参加讲学会,直到后日才回。等他回来,看到这个跟他一样臭脾气的丫头死无全尸,不知道会不会恼羞成怒,爆出他原本的恶毒模样呢?
赵梦桑十分期待。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显然落了空,掌灯时分,赵兰珩匆匆回了府。
赵梦桑被她母妃匆匆忙忙叫过去,训斥了一番。穆王妃对这个女儿十分头疼,叫她赶快把人送回去。
“母妃!”
赵梦桑喊道:“女儿连拿一个下人出气的资格都没有吗?”
穆王妃扶额:“你无凭无据,凭什么把人从院子里带出去?还给折磨成那样?我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大公子赵兰瑜恰好也在穆王妃处,他凉凉地瞧了赵梦桑一眼,后者瑟缩了一下。
赵兰瑜开口:“妹妹还是尽快把人送回去吧,闹到父王处也不好看。”
赵梦桑不情愿地回去,命人把小微送回临渊苑。
小微的伤势不轻,但幸好没有伤及筋骨,休养了大半月也就全好了。她看得出窦嬷嬷因为之前她的事情有些不悦,觉得世子为一个小丫头赶回府中得不偿失。可无论她如何讨好,窦嬷嬷仍然没有好脸色,她也就放弃了,转而在另一位英嬷嬷身边尽心服侍。
英嬷嬷是元王妃徐氏在江州时买下的奴仆,地位比不得窦嬷嬷,但是足够让小丫头在后院内活得滋润一点。王府的仆人虽然也要恭恭敬敬地伺候主子,可比起戏班动辄打骂的情况,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如果事情能够一成不变的话,那可是十分幸运了。
二月十八,是穆王妃的生辰。云中王早早布置下生辰宴会,执意要大肆庆祝。
于是小微在被英嬷嬷派到厨房拿糕点的时候,再一次与赵梦桑在路上偶遇。
赵梦桑是想要去看看给穆王妃的生辰礼物,毕竟是从京城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河洛产的杜康酒,少不得要尝尝鲜。
她今年也不过十二岁,哪里能到喝酒的年纪。可王府的二小姐仗着身份大胆地很,下人怎敢阻拦。
于是喝的微醺的赵梦桑遇见了小微,自然难以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又是一番作弄。
恰好赵兰珩与友人及时路过,把小丫头从魔爪下解救出来。
小微自那以后愈发小心,不过穆王妃生辰宴会上,赵梦桑却大大出了丑。她大约是吃多了杜康酒,竟然当着满座的宾客红着面孔跳起艳舞,还自解衣衫,把她母妃的脸面丢了个干干净净。
穆妃震怒,立即调查事情的究竟。没想到竟然是芯儿的教唆,叫赵梦桑觉得可以在宴席上设计赵兰珩出丑,却阴差阳错地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穆王妃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可的确没有证据指向他人,只得咽下这口气,把赵梦桑送到庄子里“养病”。
赵兰珩之所以知晓此事有小微的插手,还是他不经意间发现了她的身上有一处伤痕。那伤分明是被什么东西烫伤的结果,虽然疤痕很快淡去,可算一算时间,疤痕产生的时间似乎就是穆妃生辰那几日。
当然仅仅是猜测,不能断定她参与到那件事之中。
小微在府上两个月左右,性情温顺,聪明伶俐。赵兰珩一时间没想到她竟然会胆大如斯。
小丫头对于他没有防备,也根本想不到他竟然起了疑心。于是不过三日,赵兰珩就从暗卫那里得知了真相。
小微对赵梦桑怀恨在心,不知从何处得知她要算计赵兰珩,竟然自作主张地利用了芯儿的财迷性格,引诱她把那掺了料的酒杯放置一边,去帮王妃身边的大丫头找金果子。而她就趁着那一瞬间的空差,把酒杯调换,最终让赵梦桑自食其果。
他有些震惊,想不到一个十岁不到的小丫头竟然如此大胆和算计。
他唤小微来,后者供认不讳。
看着小姑娘倔强而强忍泪水的眸子,赵兰珩突然就不知该怎样处置,只是叫她去窦嬷嬷那里领罚,并没有把她逐出府去。
二月一过,转眼就到了开春,在这个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早春,赵兰珩收到了一封从汜水来的快信。
他的外祖徐见鸿,身体大不好。
赵兰珩快马加鞭赶往汜水,连自己的形象都来不及打理,总算在外祖离世的前一晚赶到汜水。
之后的日子浑浑噩噩,这个陪伴了自己整个少年时期,给予自己一方天地的老人就这样撒手人寰,自己羽翼未丰,尚在世上的亲人却寥寥无几。
祸不单行,外祖离世不到半年,恩师也因病去世。
再次回到云中江州,赵兰珩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儿郎,连个头都长了许多。
他这三年洗尽铅华,随旧时的师友周游天下,不仅拓宽了眼界,也休养了身心。
好久不见江州的人,他发觉很多都已经变了模样。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注意到当初自己捡回来的女孩,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