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内院,胡床上。
孙腾枕着宠妾双腿,由她按揉头部。
宠妾十指灵动,娇声细语道:“郎主,你为何不去迎高王世子?”
“老了,走不动道了。”孙腾把玩着手中的银器,敷衍道。
孙腾,字龙雀,鲜卑族人,先随尔朱荣,后从高欢,做为四名邺城留守中最年长者,如今已经五十六岁。
“妾听说满邺城的权贵都去了金明门迎候。”
“哼,一黄口小儿罢了,论年纪他都是我孙儿辈。”
世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尤其厌恶对象是高衙内这等贵重人物。
自打孙腾成为邺城四贵之一,便一改过往行事恭谨勤勉的作风,反而得志骄狂,一心敛财纳贿,索求无度。
此次高澄入邺辅政,四贵再无往日风光,被断了财路的孙腾又如何肯去金明门外相迎。
“哟,不曾想我高子惠还多了位祖父。”高澄踏入屋中,身后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斛律光等人鱼贯而入,各个神色精彩。
孙腾慌忙从宠妾怀里起身,来不及恼怒为何没有仆人通报,躬身道:“孙腾见过世子...”
“孙司空的礼,高某可受不起,还是我来行礼罢。”说着,高澄伏地拜道:“孙儿高澄,拜见祖父。”
高澄这般做为,分明是要折他孙老头的寿,他哪有那个胆子敢去占高欢的便宜,来不及去看屋中众人阴霾的脸色,孙腾叩首泣道:“世子莫要折煞了孙某,腾何德何能,敢受世子大礼。”当真是声泪俱下。
高澄起身,拿过落在胡床上的银器,那上头还烙着官府印记。
“孙司空倒是好兴致,将官府公器带到府里把玩。”居高临下的高澄神色冷漠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孙腾,直盯得孙腾头皮发麻,高隆之、司马子如等人不敢劝解,高岳更是怒火中烧,孙腾那番话分明也是在占他便宜。
孙腾不知该如何辩解,气氛有些僵持,许久,高澄抬起右腿一脚将孙腾踹翻,等孙腾又爬跪在跟前,高澄这才猫着腰欺身问道:“我高氏腿法与元家儿拳孰轻孰重?”
数年前,北魏末代天子元修与高欢交恶,元修殴打高欢留在洛阳的舍人梁续,光禄少卿元子干跑去帮忙,完事后对孙腾讲:‘告诉你的高王,元家儿拳就这个样子。’
挨了这一脚,孙腾反而心中一松,道:“俱是天威,煌煌难测。”
这番话有些僭越,不过自公元528年北魏孝明帝元诩被胡太后毒死到535年元善见即位,八年间死了元诩、元钊、元子攸、元晔、元恭、元朗、元修七个皇帝,这还不算元法僧、元姑娘、元颢等人,元魏天子权威扫地,倒也没人出言呵斥。
高澄淡淡道:“起来罢。”随后转身向高岳笑道:“有劳叔父引路,今日定要与诸位同僚一醉方休。”
众人才出孙府,便由高岳领着去往他的府邸,孙腾也跟在人群中,再不敢托大。
......
人性是复杂的,譬如高岳,他为人醇厚正直、有器量,事母又极孝,分明是个纯人,可另一方面他又生性奢侈,喜好酒色,不谈南城在建的府邸,光是这座位于戚里的高府,富丽堂皇又哪是孙腾所能比拟。
将众人留在大堂,高岳领着高澄去拜会病中的老母山氏,一番嘘寒问暖,高澄这才拜别,与高岳回到堂中,一路上斛律光片刻不离身。
堂中诸人早有仆役引座,高岳请高澄坐主位,高澄固辞不就,只肯居他下位。堂中众人还在交口称赞高衙内恭谦守礼,哪知高澄刚一落座便对着一旁的孙腾呵斥道:“谁许你坐的?”
满堂寂静,孙腾脸色憋得紫红,手足无措。
高澄见孙腾还不离席,皱眉道:“明月,将他拖去门外站着。”
得了高澄吩咐,斛律光也不管孙腾位高权重,一把将孙腾拽起拖出大堂。
孙腾敢怒不敢言,他这才想起入邺的俊少年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前年高琛才因为私通高欢侧室小尔朱氏而被高欢打死,才过去几个月这高澄就敢勾搭高欢另一名侧室郑大车。
斛律光昂首迈回高澄身后,堂下众人看向高澄的目光中都带了一丝畏惧。
“明月,你坐孙司空的位置就餐。”
其实高澄并不是针对孙腾,他十五岁入朝辅政,首先就是要寻人立威,免得因为年少被人看轻,不曾想这孙腾便急不可耐地往枪口撞,简直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末将遵命。”斛律光也不推辞,与高澄朝夕相处三年,尤其是这半年来,两人关系越发亲密。
堂中众人饮至酣处,有丝竹管弦之音,有娇娘挪腾起舞,而孙腾孙老大人却佝偻着身子在堂外吹着冷风,心中羞恼难当,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向高王去信告状。
......
不同于高岳府中的热闹景象,天子寝宫显得很是冷清。
虽然这个年代没有电话、电报,可是消息的传播速度也不算慢,高澄脚踹孙腾并羞辱罚站的消息不只是邺城市井,就连元善见也有耳闻。
宫中多有高氏眼线,元善见依旧挥退宫女宦官,只留了刘思逸。
“这高澄当真如此蛮横?”元善见得了消息既惊又喜,惊的是高澄如此行径,往后他的日子可不好过,喜的又是这等蛮横人物,才有可能使高氏党羽离心离德,元魏皇权才有重振的机会。
“是咧!”刘思逸喜笑颜开道:“奴才听人说,那孙腾现在还在堂外杵着,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元善见听他形容,好似亲眼见着了孙腾那副难堪模样,忍不住长笑,却不料呛了气,倚着胡床一阵咳嗽。
刘思逸赶忙上前替他抚背,揪心道:“陛下保重龙体。”
“无碍,无碍。”元善见理平了气,这才对刘思逸道:“你说孙腾是否会因此与高氏离心。”
“陛下。”天子好不容易有个好心情,刘思逸实在不忍破坏,可也怕元善见当真去笼络孙腾引起高欢警惕,只得愁眉道:“孙腾或许会有怨言,但不至于与高氏离心。”
“唉,朕也明白。”元善见叹息道:“也不知朕何时才能挣脱这高贼的牢笼。”
哪怕四下无人,刘思逸也惊出一身冷汗,慌忙道:“陛下慎言。”
......
“你就是高归彦?”酒宴中,高澄上下打量着上来敬酒的高归彦,一个年龄比他还小几岁的长辈,嗯,又一名高家大孝子。
高归彦是高欢、高岳族弟,因为是私生子出身,而高岳又无子,自小便由高欢交给高岳抚养,因此辈分上来说高归彦虽与高岳是同族兄弟,实际上是养父子关系。
不过此刻看高归彦面黄肌瘦,坊间盛传的高岳待他非常刻薄应该不是流言,这也难怪成年后高归彦想方设法要弄死高岳。
当然,大哥别笑二哥,高衙内自己还背着个私通庶母的罪名,也没脸讥讽别人高归彦孝父。
随意与高归彦聊了两句,便让他退了下去,高澄对这个往后自己二弟高洋的宠奸真没多少兴趣。
将目光投向场中的斛律光,这敕勒小将赤膊着上身,左手提酒坛,右手掷箭,箭壶隔了老远,只见他中一箭,一口酒,箭无虚发,不多时身侧便有了两个空酒坛。
“果然虎父无犬子。”
“斛律都督勇武不逊其父。”
堂中众人交口称赞。
三年前,高欢将斛律光调离前线,往高澄身边为亲卫都督,这份看重,斛律光满怀感激。虽然他更向往纵马疆场,可三年来尽忠职守,丝毫不敢懈怠,唯恐辜负了高王厚望与世子的情谊。
今日恰逢正月十五,高澄让他下场投壶,一箭一口酒,不醉不许归,斛律光正好借此机会酣畅痛饮,那份豪杰本色彰显无疑。
入了夜,城北权贵们有自己的歌舞酒宴,城南百姓们也能聚集在各处庙宇燃灯表佛。
南北朝时期佛教呈现井喷式发展,且不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风雨中’,单论北朝,与《水经注》一同被后世认为是北朝文学双璧的《洛阳伽蓝记》再过几年也将成书,由历仕北魏、东魏、北齐的杨炫之重游洛阳所著。书中回忆洛阳佛寺兴衰与人物故事,其中记载洛阳有寺庙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天平元年迁都后仅余四百二十一所,由此可见如今的邺城究竟迁来多少庙宇,四十万迁民中又有多少僧尼。
高澄曾经因为一首流行歌曲,而对它的创作背景《洛阳伽蓝记》产生浓厚的兴趣,拜读过后,对昔日洛阳的繁盛景象更是倾心不已,可惜穿越晚了几年,元魏旧都已经被便宜老爹糟蹋得不成模样,这座古都要等到数十年后隋唐时期才能重复昔日光采。
正月十五燃灯的习俗始于汉明帝永平年间,到如今张灯渐成风气,今夜,不止是庙宇、宫殿灯火通明,城南各坊市内无论烟花柳巷,或是酒肆茶摊,处处灯烛齐燃,锣鼓喧嚣,好一派喜庆景象。
说是不醉不归,可斛律光依旧保持一份清醒,酒席散去,高澄辞别众人,与斛律光领了随行的二十骑亲卫出门,却不回渤海王府,沿着广德门大道南下转入金明门大道,最终停在行宫门口。
宫门早已关闭,门墙上有宫门守卫就着灯火喝问:“来者何人?”
不需高澄答话,斛律光挎着腰刀高声道:“渤海王世子今日入邺,特来拜会天子。”
守卫连忙去向宫门仆射通禀,宫门仆射掌管诸宫门卫,虽然不过从八品的微末小官,倒是个紧要位置,其人选自然是前领军将军、大司马娄昭的亲信。
娄昭是高澄母亲娄昭君的同母弟,其领军将军一职负责统领天子左右亲军,只不过如今高澄入邺,娄昭出为定州刺史,领军将军一职也就卸下了。
宫门仆射听说是高澄在门外,也不遣人去征询天子是否召见,迫不及待地亲自下墙开门,向高澄行礼道:“末将拜见大都督。”
高澄十一岁被立为世子,十二岁加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十四岁加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并州刺史,如今十五岁入邺都辅政又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统领天子左右亲军以及主管京畿地区一切军政,宫门仆射这个舅父的亲信自然也成了他的下属。
但大都督这个称呼实在让人膈应,高澄难免想起暴亡早夭的江东才俊们,不过还是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