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曹操占据河北后于邺城营造王都,两晋交替之际后赵、冉魏、前燕等割据政权先后在此增建。邺城北临漳水,城垣东西长七里,南北宽五里,呈长方形状。
东魏天平元年,在大丞相高欢的主持下东魏由洛阳迁都邺城,洛阳四十万民众随行,一时间曹魏旧城便显得窄隘。
天平二年,高欢以右仆射高隆之为营构大将军在邺城以南兴建新城,即后世的邺南城,计划两城紧密相连,成‘日’字形,北城南门即南城北门。
东魏天平三年即公元536年农历正月十五。
正是冬春交替的季节,旭日初升,清晨的邺城起了风,还带着些寒意。
兴建在曹魏旧宫遗址上的官署是东魏天子临时行宫所在,由于前两年洛阳发生过北魏末代天子元修出逃事件,因此哪怕邺城远居后方,宫城守备依旧森严。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元善见在宫女的侍奉下洗漱更衣,诸事完毕,屏退旁人后寝宫中只留了他的心腹宦官刘思逸。
刘思逸三十多岁的年纪,虽是阉人,但身材雄壮,父亲刘直为北魏武邑太守,因不满外戚高肇弄权与宗室元愉在河北起事,可惜兵败被诛,刘思逸受他牵连,年少时便被施以腐刑。
“最近邺城有什么新鲜事?”
“回禀陛下,这些日子邺城市井流传有一首童谣。”
刘思逸不同于被软禁在行宫中的天子,负责采买的他倒是时常出宫。
“童谣?唱来听听。”
“奴才不敢。”
元善见凝视刘思逸许久,才叹道:“又是说的朕?”
不等刘思逸答话,元善见便自顾自地唱道:“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
刘思逸伏地泣道:“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元善见打断:“快将新出的童谣唱出来,好教朕比较一番。”
“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作窠犹未成,举头失乡里。”
刘思逸双目含泪,声音嘶哑,元善见默然许久,才苦笑道:“作窠犹未成,举头失乡里。是呀,宫殿还未建好,抢占巢穴的人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陛下...”
“起来,把泪抹干净了。”
“是,陛下。”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元善见看向刘思逸笑问道:“你说那只鸠鸟已经行到了何处?”
......
邺城以西二十余里,一只庞大的车队在甲士的护卫下行驶在官道上,车队领头的是员二十出头的白马小将,这小将挎长弓,背箭壶,别腰刀,身侧还有一骑为他持马槊,俨然是个精通诸般兵器的骁将,仔细看他五官不似汉家模样,分明是个胡人。
车队中央处有一骑拍马赶上那年轻胡将,通传道:“斛律都督,世子有令,暂不进城,先往三台。”
那斛律都督点头示意明了。
所谓三台指的是曹魏时期以邺北城西墙北段为基础兴建的铜雀、金凤、冰井三座高台。
日向西斜,距离三台不远的北城西门金明门外聚集了不少文武权贵,各个向着城西官道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重要人物。
兼任营构大将军的右仆射高隆之焦急地踱着步子,今儿是正月月望,群臣休沐的好日子(正月十五在唐代才称上元节、唐末改称元宵,隋唐以前多称作正月半或月望),但他与清闲的同僚们不同,南城的营建正如火如荼,片刻离不得身,他还打算酒宴过后往南城走一遭,无奈之下,只能向身旁的高岳问道:“大都督,世子莫不是在路上遇事耽搁了?按时辰早应该入城了。”
高岳三旬年纪,身材魁伟,他是权臣高欢的堂弟,元善见即位后,高岳初为侍中,后拜封六州大都督主管恒、云、燕、朔、显、蔚六州的军政事务,又兼任冀州大中正、京畿大都督,深得高欢信重,不过前些日子为了给某人腾位置,不得不卸任京畿大都督一职。
高岳还未开口,一旁的左仆射司马子如便笑道:“兴许世子是去了三台怀古。”
司马子如与发迹于行伍的高岳不同,是个正经出身的文士,朝廷迁都邺城后,大丞相高欢远居晋阳,以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四人留守,时人将他们合称邺城四贵,今日金明门处,四贵来了三人,只有同是高欢心腹的司空孙腾不见踪影。
......
邺城三台,各台有屋百余间,其主台铜雀台原高十丈,后赵时期石虎又在原台基础上增高两丈,台上楼宇连阙,飞阁重檐,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最高处是石虎所建五层楼,高达十五丈。
铜雀台平日有甲士把守,少有闲人出没,不过今天倒有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在第五层楼凭栏远望。
少年身着锦衣,披黑裘,模样生得俊美,肤色白皙如玉。他身旁跟着两人,其一便是那挎弓背箭的斛律都督,另外一人却是个十二三岁的清秀姑娘。
这姑娘容貌秀丽,服饰华贵,年纪虽小却梳着妇人发髻,显然已经嫁作人妇,她轻轻扯着少年黑裘边缘,柔声道:“高郎,当心风寒。”
三人站立处去地足有二十四五丈,冷风拂面,倒真有几分寒气袭人,锦衣少年回头瞧见小姑娘皱着眉头,丝毫不敢朝下张望,便笑道:“仲华,你且进屋去,我与明月还有话说。”
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许是恐高,她长舒一口气,松了少年黑裘,移步挪回阁中,刚进屋就有贴身侍女迎上来侍奉。
“明月,你说我高氏与他曹家父子相比如何?”
少年名叫高澄,是大丞相、渤海王高欢的嫡长子,也是高氏霸府的继承人,但没有人知道这副躯体容纳的却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半年前原主私通高欢侧室郑大车,事发后被高欢打了一百棍昏死过去,这也成为他魂穿的契机。
明月是那胡族小将的字,他名叫斛律光,敕勒族人,出身将门,是大将斛律金之子。
斛律光十七岁随军西征,于阵中生擒宇文泰长史莫孝晖而得了高欢的看重被升为都督,回师晋阳之后又任为高澄的亲信都督,即亲军统领,如今护卫高澄已有三年多。
“回禀世子,俱是一时英雄。”斛律光讨了个巧。
“我要你分个高下。”
斛律光思索许久,才憋出一句:“文采稍逊,武略胜之。”
高澄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武略是否胜过曹氏还未可知,但这文采可不止稍逊那么简单。”
原主自幼拜名儒杜洵为师,倒也知书,可便宜老爹高欢长在北疆怀朔镇,打小混迹于群胡之间,肚里真没多少墨水,是个平素起草文书都要幕僚润色的主,如何比得过曹操、曹丕、曹植三父子建安才气。
缓了口气,高澄继续问道:“与司马氏父子相比又如何?”
斛律光这次没有迟疑,傲然道:“高王起于微末,随军讨葛荣、信都举义荡平尔朱氏,英雄气概又哪是司马氏所能比拟。”(高欢受封渤海王,故称高王。)
高澄点点头,这时候的高欢相当于赤壁之战前的曹孟德,其势力雄视西、南,还未经历社会毒打,在这些将领心中威信深重。
如今的高氏霸府正如同三百年前的曹氏、司马氏,天子权柄旁落,而因为建国时机不成熟,政权奠基人将篡位的机会留给了下一代人,前方等着高澄的是两条路:篡汉建魏的曹子桓或是为弟弟做嫁衣的司马师。
极目西眺,那是晋阳方向,高澄笑道:“走吧,他们也等急了。”
......
金明门外,正上演一出喜相逢。
高澄隔了很远便下车高声道:“有劳诸位长者久候,澄不胜感激。”
走得近了,又向高岳躬身行礼:“阿惠见过叔父。”
阿惠是高澄的乳名,此次入邺辅政,高欢为他行冠礼表字子惠。
“世子莫要多礼。”高岳赶紧搀起高澄,朗声笑道:“许久不见,世子长身鹤立,颇有几分高王风采。”
“叔父谬赞。”
哪怕身为渤海王世子,高澄高衙内也要对这位堂叔以礼相待,自打亲叔父高琛前年因私通高欢侧室小尔朱氏而被活活打死,高岳便是除高欢外,血缘最近的父系男性长辈。
高欢未发迹前,不过是怀朔镇的一名邮差,就这还是沾了老婆娄昭君的光,做邮差的那阵光景高欢时常往来于洛阳与怀朔之间,在洛阳时便是寄宿在高岳家中,两人情谊自不必说,更何况高岳如今地位也不全是倚仗亲戚关系,他自身更是员勇将,信都起事,高欢与尔朱兆先后交战于广阿、韩陵两地,俱是以弱胜强,在韩陵时,高欢中军初战不利,是高岳领五百骑阻挡尔朱兆大军,为高昂率千骑凿穿尔朱兆大军创造了条件,这才有了三万破敌二十万的大胜,高欢借此一举荡平尔朱集团。
同叔父高岳一番寒暄之后,高澄又与高隆之、司马子如各自见礼,高隆之与高欢高澄父子同出渤海高氏,不过血缘隔得有些远了,因此高澄对他二人只执同僚之礼,而非叔侄之礼。
高澄举目四望,疑惑道:“怎么不见孙司空?”
孙司空便是四贵之一的司空孙腾,今日金明门外四贵独独缺了他一人,别说是高澄,就连同为四贵的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也摸不着头脑。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还是司马子如出来打了圆场:“许是孙司空身体有恙,这才没来迎候。”
司马子如与高澄颇有交情,去年原主与郑大车的私情败露,挨了一百棍后被囚禁在家,是司马子如得了求救赶往晋阳劝说,这才让魂穿后的高澄脱离险境。
当然,更让高澄佩服的是便宜老爹高欢的胸襟,为了证明高澄与郑大车之间的清白,高欢当夜便招郑大车侍寝,恩宠如故,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年郑大车还会为高欢生个庶子。
“高某已在府中摆下酒宴为世子接风洗尘,还请世子移步。”
高岳与孙腾关系算不上多好,高澄刚来,孙老头便倚老卖老,着实骄狂,只是以孙腾与高欢的情谊,高岳觉得高澄也不能将孙老头如何,只得岔开话题,免得高衙内落了颜面。
不料高澄却不领情,反而严肃道:“在晋阳时,父王便常对我言诸位艰辛劳苦,不想才到邺城,便听闻孙司空染疾在身,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探望,诸位与我同行罢。”
邺北城布局严整,东西墙各有一门:建春门与金明门,其延伸大道则将邺北城分隔南北,北部西侧为园林,中央是天子临时行宫,往东则是权贵聚居的戚里,三片区域被北墙厩门与广德门所延伸的大道相隔。南部则是平民坊市,南墙有三门:自西向东为凤阳门、中阳门、广阳门,其中中阳门大道又将城池分割成东西两部,大道北段两侧是各府衙署,再往北便是临时行宫。
一行人各乘出行马车沿着金明门大道入城,又过行宫拐入广德门大道进戚里。
高澄家眷与僚属的马车开往邺城渤海王府安顿,高澄则领斛律光点了二十骑亲卫与诸权贵一齐往同在戚里的孙腾府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