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社辉听陈志民要他讲话,忙停了交谈,几步到他身边,不待陈志民离身,便弯腰凑近他面前的麦克风:“遵陈书记吩咐,现在我宣布:平原公社社教运动动员大会结束,请各大队支书到台上迎接分给你们的工作队队员!”“哈!”台下对杨社辉的幽默顿时报以热烈笑声。刚从主席台座位站起的陈志民对正望他微笑的杨社辉故作生气:“你呀,老杨,总会拿我寻开心。”
钱二父子与大金牙做完交易走后不久,大金牙将一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给的买一包火柴的两分纸币若无其事丢进钱箱,忽见秦耀先与一少妇身背包袱,满面是汗,匆匆过来,不由对他一脸怨气:“哎哟!我的秦兄哎!今天太阳从西边出哇,现在才来?”秦耀先刚在他货铺前站住,便从口袋里掏出大公鸡,抽一支递给他:“实在抱歉,因事耽搁了,晚时请你喝酒。”大金牙接了香烟,颇不耐烦:“快把货搁到里面,我给你钱就是。”秦耀先却不动身,面露难色:“今有一事相求。”大金牙“嗤!”擦火柴燃了香烟,火柴梗朝地上轻松一掷,故作责怪:“看,又跟我客气不是?你我兄弟,有事直说,啥求不求的?”秦耀先指着艳二嫂将事情对他小心说了,大金牙像被蛇咬,蹙眉望艳二嫂,对秦耀先连连摆手:“这可不行,秦兄。你知道,这春头淡季,生意难做,货多了压本儿。”秦耀先不解:“你前几日不是直嚷我的货供不应求么?我好不容易又为你争了一份,你咋又嫌多了?”“哎!秦兄。”大金牙对他身子一挺,“你是读书人,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做生意就像河里打鱼,哪有定准?”
见他执意不收艳二嫂的货,秦耀先想对他说刚才钱进堂的事,又怕他为难,只好指着艳二嫂身上的包袱叫他:“那就请你把这姑娘的收了,我的等你卖完再送来。”大金牙瞟一眼风姿绰约的艳二嫂,心里埋怨:“想不到你老兄还怜香惜玉,为一个妖娆少妇,竟不顾利益。”不由歪着头冷冷望他:“如果我没记错,老兄的大公子今天要拿伙食费?”秦耀先勉强一笑:“那我只有另想办法呀!”大金牙恨他迂腐,有意为难:“好好,那你就去另想办法吧!”遂叫艳二嫂:“请你把货搁到里面,我给你钱。”岂料艳二嫂却将他狠狠一瞥,扭头叫秦耀先:“秦叔,别理他,我们回去找刚才那位主顾。”
各大队支书照杨社辉宣布,相继上台迎接分给自己的工作队员。柴平生刚到台上,正与一年龄与他相当,皮肤白皙,身材、面貌、神情都颇像《水浒传》里的西门庆的工作队员说话的杨社辉见了,满面春风朝他招手:“平生,快来。”柴平生大姑娘般到他面前:“杨书记。”杨社辉指着正上下打量他的那个西门庆似的工作队员叫他:“这就是分到你们大队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蒋家朝同志。”“欢迎你,蒋同志。”柴平生含笑朝蒋家朝伸出右手,杨社辉又指着他对蒋家朝说:“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秦庄大队支书柴平生同志。”蒋家朝含蓄望他,缓缓伸出白净的右手:“柴支书,你好!”杨社辉郑重问柴平生:“可是把蒋同志安排到秦庄?”柴平生点头:“嗯!”“好!”杨社辉颇显满意,对蒋家朝说,“这次把你分到秦庄,不仅是工作需要,而且秦庄地处江边,条件优越,又是革命烈士秦凡的故乡,蒋主任,你重任在肩啊!”蒋家朝含蓄一笑:“谢谢!”杨社辉又问柴平生:“迎接工作准备好了吗?”柴平生对蒋家朝微笑:“万事俱备,只等蒋同志进村。”
为了热烈欢迎工作队进村,潘大炮、仇仁海在办公室里密谋罢了,便把在地里干活的全体社员召集到打谷场、大仓库之间的那棵绿阴如盖、柳条婆娑的大柳树下商量欢迎工作队进村事宜。
“别说话,别说话了啊!”见人们刚从地里回来,聚在一起、鸟儿归巢般叽叽喳喳,衣袖高挽、两手叉腰的潘大炮前后转着,大声吆喝,“现在开会!”与艳二嫂要好的大凤她们几个妇女却没听见似的,依旧交头接耳。潘大炮向来看不惯大凤仗着跟艳二嫂好,对他大大咧咧,想教训,却怕大凤毛了性子,泼辣起来,谁都不怕,只好眼瞅别处喝道:“咋还有人说话,小心揪住了我扣你今天工分!”大凤知他指鸡骂狗,是说自己,哪能忍受,朝他嘴一撇:“哟!队长,对人不满就直说,莫指鸡骂狗。”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齐投向向来耀武扬威的潘大炮。潘大炮哪敢跟她对阵,舌头顿时短了半截:“我没说你,你莫生疑啊。”大凤别着脖子将他望了,才勉强忍住。
“好!现在开会。”潘大炮这才放心,理直气壮,“我们今天的会呀,是专门商量如何迎接四清工作队进村。”“你都还没点名呢!”他身边与众不同、坐着靠背椅的仇仁海小声打断他的话。“啊!对,还没点名。”潘大炮自我解嘲,“我咋忘了。”其实他根本没忘,之所以没像从前会前点名,是因为他知道秦耀先、艳二嫂今天赶集去了,怕人说他不公。偏那仇仁海捅他娄子,只好独眼一扫全场,大声嚷道:“不用点我就知道,秦耀先没来!”大声问一直不敢抬头的莫香春:“莫香春,你家老秦今天又干啥去了?”
所有目光顿时投向莫香春。好半天,莫香春才抬头冷冷问他:“我家老秦干啥去了你不知道?”潘大炮知他意思,却碍于众人,不好承认:“哎!你这是啥意思?你家老秦向来无故旷工,我哪知道他今天去干啥?”莫香春秉性老实,当着众人不好揭他短,只小声问:“难道今天就缺我家老秦?”潘大炮顿时瞠目结舌。仇仁海早将会场看了,也知她说的是艳二嫂,便给潘大炮解围:“问谁就是谁,莫扯别人。”莫香春知跟他们无理可讲,只好默默低头,再不吱声。“扣秦耀先一天工分。”潘大炮趁机大声宣布,“现在开会!”
大金牙听艳二嫂叫秦耀先“回去找刚才那位主顾”,不由满面惊讶:“敢问大姐,这钱集街上还有谁也买尾布?”艳二嫂怒容满面,正要对他道出实情,秦耀先却将她悄悄一拽,对大金牙笑道:“这姑娘有意激你,兄弟切莫当真。”大金牙的惊讶正要消失,艳二嫂忽对秦耀先杏眼一瞪:“秦叔你真是,像这种不知轻重的主顾不要最好!”大金牙冷冷问她:“敢问大姐说谁不知轻重?”艳二嫂对他横眉立目:“就是你!”忍不住将刚才钱进堂的事对他一五一十说了。大金牙扭头朝钱进堂铺子的方向冷冷一望,回头对秦、艳道:“对不起,钱某才疏学浅,少知礼仪,多有冒昧,还望二位恕罪。都留下,都留下。”艳二嫂二话不说,身子一扭,重重的包袱早甩在他货铺上。秦耀先却对大金牙颇显歉意:“兄弟,这不合适吧?”大金牙则对他满怀信心:“秦兄莫再客气,只要这钱集街上再没别人卖这货物,这点儿货不成问题。不过……”忽住嘴望望街上渐多的赶集人,凑近秦耀先,撅着大金牙,小声将钱二父子的事对他说了。
潘大炮、仇仁海主持的迎接工作队进村的会议吵吵嚷嚷直至近午,再没扯的了,一直站着的潘大炮弯腰与一直坐着的仇仁海小声嘀咕了,才站起对讧声又起的人们喝道:“都莫说了,听我说。”可那讧声却如暴雨后的破茅屋,依旧嘀嘀嗒嗒。潘大炮气愤,自口袋里掏出口哨拄到嘴上,两个腮帮一鼓,“嘟嘟嘟”猛地吹了,讧声这才止住。潘大炮满脸怒气,正要说话,只比他大月份,与肉屁股坐在一起的本房哥哥——窄脸,瘦身,细腿,被调皮的二滚、铁锤背地里叫做老白鹤的潘为全忽冷不丁叫他:“大炮,以往迎接大官或队伍都要手拿小旗儿夹道欢迎呢!你啥都安排了,咋不安排这茬?”“嗯!”潘大炮不服气,独眼朝他一瞪,又想,只要能博工作队欢心,他的话也不无道理,遂问正眯眼不语的仇仁海,“老白鹤说的是吧?”仇仁海却两眼瞪他:“莫理球他。夹道欢迎就够规格了,还拿啥小旗?”潘大炮只当老白鹤放了个响屁,转身朝众人口哨一吹:“照仇会计说的办。晌饭后只要哨声一响,都来这儿集合迎接工作队进村啊!”
秦耀先、艳二嫂跟大金牙做罢买卖,大金牙感激秦耀先重情守信,执意留他两人吃饭。艳二嫂早就饿了,有意留下,秦耀先则指着正要当顶的太阳对大金牙满脸客气:“兄弟,你看,要晌午了,我们下午还要出工呢!”大金牙一来要忙生意,再则听他谈过村里的复杂,再不强留。秦耀先与他拱手辞了,带艳二嫂匆匆而去,过了钱进堂店铺,忽扭头叫后面紧跟的艳二嫂:“走,我请你吃豆面饺子。”艳二嫂埋怨他:“你也是,别人留你吃饭,你不肯,偏要自己花钱吃,咋叫汉伟读书有钱?”秦耀先像回答她,又像自言自语:“何必要承别人个人情?”艳二嫂感慨他太实在,便说:“要吃饭,也是我请你,靠你做生意赚钱,哪能要你请吃饭?”“不不!”秦耀先哪肯答应,“你才开始,赚点儿钱不容易。”
潘大炮惦着将要成为工作队房东的艳二嫂赶集是否回来了,回家胡乱吃了点儿饭,便出门沿门前大路,经过那一字儿排开的一户户人家,匆匆来到艳二嫂家门前。乍见肉屁股正靠在檐下的椅子上,对着天上的太阳眯眼悠闲,便知艳二嫂还没回来,心顿时一沉,边走边叫:“肉屁股,肉屁股!”朦胧里的肉屁股也正惦着艳二嫂,听见叫声,只当艳二嫂回来了,慌忙睁眼,连声答应:“哎哎!”“艳二嫂呢?”潘大炮在他面前站住,好想他说:艳二嫂在屋里呢!岂料肉屁股看见是他,揉揉眼冲他:“你问我,我还问你呢!”两眼一闭,当潘大炮没在面前,又靠上椅子,对着太阳悠闲。
艳二嫂还没回来已是事实,可眼见已到午后,工作队就要来了,屋里不整理咋行?潘大炮心焦,只好又叫肉屁股:“艳二嫂不在,你咋还不整理屋里?你要让那上面来的领导看咱村笑话呀?”肉屁股本不想顶他,天晓得为啥却微微睁眼,冷冷问他:“一不逢年,二不过节,我整理屋里干啥?”潘大炮心急如焚:“好你个肉屁股,难道你不欢迎工作队住你家里?”肉屁股不屑一顾:“你咋不叫工作队住你家里?瞧我家艳艳长得水灵是吧?”潘大炮心里好笑:“说你憨啦,你却聪明,不是咋的?”嘴里却小声对他说:“你懂个屁,安排工作队住你家是你家的光荣,好多人想都想不去呢!”肉屁股头却一偏:“这光荣我不要。谁要你找谁去,我只要我家艳艳。”见他死不开窍,潘大炮顿时来了脾气:“你这人真不知好歹!”肉屁股却两眼一睁,往起一坐,硕大的头朝他一伸,正要“回敬”他,乍听一声喊叫:“你们吵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