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金牙因卖秦耀先的次品尾布而得利益,对秦耀先又多了一分钦佩,其实大金牙更钦佩秦耀先的,是他的渊博知识和高尚为人。因此,虽是他年长秦耀先一岁,却心甘情愿称秦耀先为兄。
道罢秦耀先、大金牙之间的来龙去脉,现在再说大金牙今天像往日一样,摆好摊子后正要点火抽烟,同街本房兄弟钱二却随身背包袱的儿子钱成匆匆而来。刚到铺前,钱二便指着对他们父子发愣的大金牙叫钱成:“成子,快叫大伯。”“大伯!”那钱成生得高高大大,细皮白肉,咋看都是一个乖巧后生,听了老子吩咐,忙对大金牙两拳相抱,身体一弯:“大伯,还望关照侄子。”大金牙莫名其妙,不由手指他父子:“你……你们这是?”“大哥,你听我说。”
钱二忙对大金牙说起原委,原来钱成初中毕业,未考取高中,找工作没出路,做生意没本钱,只好闲在家里。钱二忧心如焚,前日只好又到清江城找一要好说道,希望他在市棉纺厂的爸爸为钱成找个差事,那要好的爸爸惜钱成要自食其力,有意相帮,却恨自己手中无权,思来想去,忽想起经销科屡有次品尾布供关系人销,便找到好友经销科长,为钱成也争取到一份购货名额。钱成担忧那次品尾布卖不出去,小声跟钱二咕叨,岂料钱二却满脸喜欢:“哎呀!你不知道?中街你金牙大伯不正开杂货铺吗?”钱成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买了货,今天一早,父子俩饭都没顾上吃,便赶了过来。
大金牙听了,心里酌量:尾布价格便宜,销势又旺,正愁秦耀先供不应求,却来个填补,又是本族兄弟,便要答应,乍又想到初次打交道,还不知价格质量,便对正眼巴巴等他回答的钱二父子打起腔调:“你说这忙我不帮吧,咱们是本族兄弟;你说我帮吧,这一我有要好的供货,二还不知你们货的质量。”说罢,深陷的两眼直勾勾望向钱二父子。钱成年幼,正想如何回答,钱二却对他一脸恭维:“大哥,卖对联的秦先生给你供货这我知道,可……”手指钱成身上的包袱:“这布好销,你也知道,多收一份,也压不了手,质量自不必说,至于价格……”低头想了,忽对他斩钉截铁:“秦先生啥价我啥价,你凭良心。”大金牙两眼对他一亮:“这话当真?”钱二一脸焦急:“大哥你说,你我自幼一起长大,各自裤裆里有几只蚤子都相互知道,我还骗你不成?”大金牙心里高兴,却对他颇显无奈:“罢罢罢,谁叫你是我兄弟呢?”手指钱成背的包袱:“打开我看。”
进街不敢过早的秦耀先、艳二嫂一路急赶,走街串巷,刚到正街口,忽有人喊:“秦先生。”两人忙停脚张望,原来是斜对面一摆得琳琅满目的铺子前站着一个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手端烟斗,与秦耀先年龄相当,却绅士派头十足的男人正对他们微笑。艳二嫂不知是谁,只望向秦耀先,秦耀先却知他是当街首富钱进堂。此人解放前师范毕业后,因成绩优秀,人才出众,被国民党清江县党部看中,直接进县政府当了科员。此人精通文史,所以解放前夕,不少同僚处心积虑寻求升迁时,钱进堂则急流勇退,以生病为由,辞官回家,开店经商。不出两年,国民党真的土崩瓦解,共产党得了天下。那些升迁了的同僚,重则被镇压,轻则身背黑锅,终日蜗牛般窝囊。钱进堂则因辞官回家,落了个不满黑暗政权的名声而一身轻松。感其远见卓识、慧眼独具、弃政从商,无事时同僚们相聚谈起此事,都赞他有隐士之风,自此,钱隐士便成了他人人皆知的雅号。
秦耀先与钱进堂虽无交往,但这钱集街,他一年四季不知要来多少回,别说哪家姓甚名谁,做啥营生,他了如指掌,即使这街道上的坑坑洼洼,他也如数家珍。钱进堂乃当街名人。当然也知秦耀先满腹经纶,却不得志,故但逢他进街出街,不见则已,见则虽不与之深谈,却也不免点头致意,或打声招呼。见他今天一反常态,直呼自己,秦耀先很是感激,脚步不停,却微笑叫他:“钱先生早!”钱进堂也微笑叫他:“秦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见他这般热情,秦耀先虽急于生意,却不得不朝他走去:“钱先生这般高看秦某,秦某受宠若惊。”与艳二嫂前后到他店铺前。钱进堂伸手拿起铺上烟盒,缓缓抽出一支黝黑的雪茄递给他,秦耀先伸手接了,刚衔在嘴上,钱进堂便把手上的烟斗递过来,秦耀先接过燃了雪茄,还他烟斗:“敢问钱先生有何见教?”钱进堂接了烟斗,面含微笑:“不知秦先生可高瞧钱某否?”秦耀先好不惊讶:“钱先生受过正规教育,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远见卓识,慧眼独具,又是当街首富,秦某乃一介平民,怎敢与先生平分秋色?”
钱进堂感其真诚,前后一顾,望他背上包袱,捺住急切:“先生可否分些生意给我?”秦耀先知他意思,却想到与大金牙的交往,不忍见异思迁,又不便直言相拒,便对他铺上的琳琅满目淡淡笑道:“先生资本丰厚,货物齐全,怎瞧得起我这名不见经传的生意?”钱进堂却轻轻摆头:“先生有所不知,现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经济萧条,又兼春上青黄不接,人们手头拮据,眼见天气渐暖,要去棉置单,却力不从心,只好买些尾布,自己缝补,图个经济实惠。先生只当这尾布低贱,全不知那大金牙因此而做活了这春荒生意。若先生高看钱某,有意合作,我不仅愿将价钱高出大金牙两成,且今年腊月十五后,先生把对联摊子摆到我这店前,我只图先生送我家春节全部对联,场地租金分文不取。”说罢,对秦耀先微笑,秦耀先则低头不语。
大金牙看罢钱成的尾布,心里暗喜,却对他父子报出比秦耀先低两成的价格,钱二父子哪知底细,只说尽都销了,又有钱赚,便满口答应。大金牙收完货当即付钱,叫他父子:“今后但有,只管送来,我现钱买货,绝无赊欠。”喜得个钱二将钱成一拽:“咋样?成子,我说你大伯不会生分吧!你还不信。”钱成初做生意,心里高兴,脸却腼腆,只笑不语。
认真听罢秦耀先、钱进堂对话的艳二嫂,见秦耀先半天低头不语,便迫不及待叫他:“秦叔,恁好的生意,你还想啥?”钱进堂听了,对她悄悄满意一笑,又成竹在胸瞅着秦耀先。秦耀先却如梦方醒,忙将夹在指间的雪茄衔在嘴上,伸手掏出大公鸡香烟,抽一支双手奉给钱进堂:“钱先生,这大公鸡与您的雪茄虽有天壤之别,但却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您务必赏光抽一支。”钱进堂不知其意,愣一下,勉强接了,微笑正要问他回话,秦耀先却对他满脸愧疚:“钱先生,实在对不起。您对我的厚爱我没齿难忘,但你我都是读书人,都知诚信乃为人之本,我与大金牙的交往您也知道,我不能见利忘义。”
钱进堂知他这类人说话的分量,信手将刚接的那支大公鸡丢在铺上,满脸冰霜。艳二嫂见了,心里不忍,忙叫秦耀先:“秦叔,要不你的给老主顾送去,我的留给这位先生?”秦耀先未顾回答,钱进堂便对艳二嫂满面斯文:“敢问这位大姐,你背的也是尾布?”艳二嫂见自己引起他注意,虽是受宠若惊,却对他不无得意:“那可不是?”钱进堂拿起雪茄,又抽一支递给秦耀先:“秦先生,这你再无话说了吧?只要你答应,我仍履行刚才的诺言。”秦耀先伸手挡住他递的雪茄:“对不起,钱先生,这两包货我都与大金牙约好,恕秦某实难从命。”钱进堂只好收了雪茄,悻悻丢在铺上,强忍不满:“秦先生既如此正人君子,那钱某也不好勉为其难。”“见谅见谅。”秦耀先躬身给他作了揖,给满脸不解望他的艳二嫂使个眼色,两人匆匆而去。他们的背后,钱进堂沉沉一笑,轻轻摇头。
太阳爬上竿头,温暖着人已渐多的街上,非但令人感觉不到春的生机,反倒显得那般苍白,沉闷,压抑。破旧的房屋、坑坑洼洼的街道、稀稀拉拉赶集的人,和他们身上穿的几乎清一色的蓝或黑色衣服,还有他们那一张张呆板而沉重的脸,或偶见熟人,相互问起对方近况,颇显无奈,发出的轻轻叹息,无不惟妙惟肖绘出此时集市的真实情景。
艳二嫂随秦耀先在沉闷的人群里紧走慢赶,想起心中疑团,急赶两步与秦耀先并肩:“秦叔,你看那钱先生为人斯文,给的条件又好,你咋不同意呢?”秦耀先却反问她:“你道他为啥也要卖尾布?”“赚钱呗!”艳二嫂脱口而出,“这还用问?”“是赚钱。”秦耀先眯眼望着前面,“他其实是要挤大金牙的生意。”“哎呀!秦叔。”艳二嫂颇觉啼笑皆非,“你只管卖货赚钱,他们竞争,干你啥事?”秦耀先仍眯眼望着前面:“做人情义,诚信当紧。”遂自言自语:“大金牙可是我多年的兄弟。”艳二嫂听了轻轻摆头。
与此同时,顺钱集街那条公路西去十几公里的平原公社大礼堂里,台下座无虚席,目光齐刷刷全望着前面喜气洋洋的主席台上。台口上方巨幅标语写着“平原公社社教运动动员大会”,主席台后红色幕布上悬挂着革命导师们的画像,画像左右红旗相衬。主席台上,年近五十、红鼻小眼、身体虽不高大魁梧但却显得精干利落的公社党委书记杨社辉正对着面前的麦克风讲话:“根据中央指示精神,这次运动主要是对广大人民群众进行社会主义教育,与各种资本主义倾向、阻碍社会主义建设的重大经济犯罪作斗争。绝不是无事生非、小题大做、混淆黑白、是非颠倒的整人运动……”他背后坐的是由县里分到社里,会后又将分到各大队的四清工作队队员。
秦庄临时接到四清工作组午后进村,要组织全体社员热烈欢迎通知的潘大炮、仇仁海,此时也正聚在大仓库里仇仁海的专用办公室里秘密商议:“工作队来莫不是要整你我的事吧?”与仇仁海隔桌而坐的潘大炮敞胸露怀,满面焦虑问阴沉沉的仇仁海。“你我啥事?”仇仁海颇显不满,冷冷问他。潘大炮见惯了他这副脸色,非但没看出他的不满,反倒当他忘了,便小声提醒:“我们私分粮食,私分五保户的救济款,私分柴油……”“还有啥?你统统说完!”从不轻易瞪眼的仇仁海忽瞪起两眼,重重打断他的提醒。潘大炮这才知道他不高兴,小声咕叨:“反正我他妈的担心。这新来的工作队员跟咱又没啥关系,听说这啥鸡巴四清运动就是整四不清干部,万一他要拿你我说事……”“不是整干部!”仇仁海又打断他的话,“是整资本主义。啥是资本主义?不务农业,赶集买卖,投机倒把。”遂冷冷问他:“我们村谁搞这事?”潘大炮兴致大增,脱口而出:“秦耀先、艳二嫂。”“混蛋!”仇仁海赶忙纠正:“是秦耀先,没有艳二嫂。”“对对!”潘大炮连忙答应,“是秦耀先。”仇仁海小声提醒:“这家伙仗着有点儿文墨,老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老跟我们作对,听说还向上级写信反映我们的经济问题呢。”
潘大炮乍想起昨晚在艳二嫂家开会,柴平生回答的自己的问题,又小声提醒仇仁海:“可柴支书不同意。昨晚开罢会你不是听到?”“他不同意?”仇仁海冷冷问了,对潘大炮恶狠狠地,“万一他阻挡,抓住机会,连他一起整!”潘大炮独眼一瞪:“能行?”“咋不能行?”仇仁海小声答了,声音更低,“不过,要抓住工作队才行。”潘大炮满面焦急:“不晓得那工作队是从县里还是省上来的。自打出娘肚,你我都没跟他谋面,咋抓住?”仇仁海略微想了,忽对他冷冷一笑,小声嘀咕,潘大炮瞅着他说完,顿时恍然大悟。
杨社辉是全县有名的短会书记。几分钟的报告完了,由跟他年龄相当却忠厚持重得老学究般的副书记陈志民宣布分到各大队的工作队队员名单。陈志民也少言寡语,宣布罢了,只对麦克风轻轻一句:“请大家稍等,看杨书记还有啥安排。”便要捡桌上刚宣布完的名单离去,正在后面跟一个工作队员小声交谈的杨社辉听见,忙停了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