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猝然停了徘徊,坐到桌前,铺纸握笔,静静而写,泪水不时洒落字里行间。
文琬走的日子终于来了,这是一个晴朗的初冬早晨,文琬如约走进文欣寝室。虽然外面阳光灿烂,但因屋里昏暗,所以燃着一盏油灯。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文欣才沉重地打破寂静:“我真的无法想象,你走后我将怎么生活。”
“我也不放心啦!”文琬不无遗憾,“我多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上大学,但这已经回天无力了,现实待你是不公正的。但无论现实对你多么残酷,我都希望你永远是个强者。如果我们还有幸见面,我希望看见你的笑容,而不愿听到你的哭泣,我更希望有一天能读到你用真情写的作品。”
文欣像受到莫大的嘉奖,分外激动:“文琬,请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文琬像没听见,依然平静地说:“至于我,你放心,无论生活怎么变化,我都永远是你最真诚的朋友。”
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文欣默默站起,从枕边取出一沓装订整齐的稿纸,递给文琬:“你知道,我没钱给你买纪念品,只好用真挚的情感写首诗给你。”文琬站起,双手接过:“这是我最渴望的馈赠。”文欣瞅她:“难道就不想给我留点儿笔迹?”文琬愣了,轻轻叫他:“拿纸笔来。”
文欣从枕下取出自己心爱的笔记本放在她面前,又拿起桌上的钢笔拧开,双手递给她。文琬轻轻接过,望着笔记本上空白的纸扶了扶眼镜,躬身写下:
“话语不是保证,你只有相信:相信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背叛朋友的。但愿别人也不背叛我——保尔?柯察金。”
文欣看了喜不自胜,却不满足,问她:“能留一句你自己的话吗?”文琬不答,文欣紧紧盯着她。文琬忽然又轻轻提笔在下面写下:
“认准方向,一条大路走到底。(临别赠言)
文琬
一九七六年×月×日”
该上火车站乘车了。文欣上文琬寝室里帮她背起行李,文琬提起被收拾一空的床上的两只提包,望着对面铺设整齐的彭秀玉的床,忽然叫在门口等她的文欣,指着彭秀玉的床平静地对他说:“我走以后如果有苦闷,你可以跟她诉说,我相信她会认真听的。”
文欣没想到这时她会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脸骤然一沉:“你怎么这么说?”文琬颇显认真:“看得出,她对你用情很深。”“这绝不可能!”想到与彭秀玉之间的不快,文欣像跟文琬争吵,“而且永远不可能。请你不要破坏我们今天分别的心情好吗?”
文琬表情复杂地望他,像探询他话的真假。半天,才小声叫余怒未消的文欣:“走吧。”
上董坡火车站的乡村大路宽敞明亮,文欣、文琬怀着沉重的心情并肩而走,默默无语。
一只小鸟喳地一声掠过头顶,飞向远方的空中。文欣触景生情,问文琬:“你说那只小鸟幸福吗?”文琬轻吁口气:“幸福,但却孤单。”文欣说:“你走了,我就是那只小鸟。”“不!”文琬望着飞远的小鸟,异常平静,“无论相隔多远,我的心都永远在你身边。”
与此同时,低矮陈旧但却整洁的董坡火车站,伴随“乘客同志们,开往瀚城方向的××次列车就要进站了,请大家做好上车准备”的广播,中年男接车员衔着口哨,拿着小旗,匆匆来到铁道边,翘首而望车来的西方,“呜——”远处还看不见的列车报以长鸣,男女乘客们听见,带着各自行李竞相挤到路边,像接车员一样,翘首而望。
文欣、文琬沿铁道边正边说边走,文欣忽然不意看见火车站前的人群,忙叫文琬:“你看,车要来了。”文琬抬头一看,小声叫他:“快!”
一阵紧走慢赶,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到了火车站前。文欣满脸通红地问注目西方的接车员:“同志,火车快来了吗?”接车员扭头望他,正要回答,“呜——”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列车长鸣,接车员再不顾回答,忙抬头望去。只见列车像一个巨大的超人,强烈震撼着坚固的铁轨,风驰电掣而来。接车员忙打旗语。“呜——”减速的列车又一声长鸣,“咣当咣当”来到站前,“嗤——”在翘首而盼的人群前停下,喘着粗气。
车上的乘务员们“啪”地打开各个车门,等待已久的人们像条条激流,竞相朝自己就近的车门挤去。文琬几次要踏上踏板,都因怕挤着别人而屡被挤下。偏偏开车的铃声又“嘀铃铃”响了,中年女乘务员手扶车门,板着脸叫她:“快!上不了就坐下一班。”后面的文欣再忍不住,跨上前去使劲往车上搡文琬:“快!”文琬顿时有了力量,一步踏上踏板,“噔噔!”终于上了车。下面的文欣举着行李叫她:“文琬,快接行李!”文琬搁下提包,转身朝文欣伸出双手,文欣用力一抛,那行李不偏不斜,正好撞到她怀里,文琬抱着行李愣了,久久望他,文欣朝她挥手:“快进去找位置!”文琬未顾反应,“啪!”列车员便果断地关了车门。
“嘀铃铃!”车铃又响,文欣忙顺文琬进车厢的方向往前面的车窗去寻她,恰被刚临窗而坐的文琬看见,忙打开车窗。“呜——”列车像不情愿似的一声长鸣,“咣当咣当”迈起“脚步”。文欣终于看见朝他挥手的文琬,挥着手朝她赶去。在不同的速度中,两人竭力向对方仓促传递自己的难舍之情。被这列车无情冲断的过去的刻骨铭心的一切,在这仓促传递中一一清晰浮现。文欣像获取了无穷的力量,不顾一切撵到文琬窗下,一把抓住她不停朝自己挥动的手,厉声问:“文琬,你会忘了我吗?”文琬只无语望他。
“呜——”列车像不满他们的依依难舍,又长鸣一声,“咣当咣当”,速度渐快。不知是文欣力不能支,还是他奔跑的速度根本不能与列车的速度匹配,“刷!”他和文琬的手终于被无情挣开。文欣像将被抛入死亡的深渊,拼命又撵到文琬窗下,哭着大叫:“文琬!别抛下我!别抛下我好吗?”没等他听到文琬的回答,列车便闪电也似,“刷!”带着文琬远远地抛下了他。
文欣只好停了奔跑,像一个被遗弃儿,满面泪水,朝列车渐远的方向痴痴而望。听到文欣最后喊声的文琬两眼湿润,不得不摘下眼镜,探头回望孤伶伶站着的文欣,抿嘴一任泪水默默流淌。
列车甩下两道单调而冰冷的铁轨呼啸而去,最后销声匿迹。文欣却仍孤伶伶站在原地,任冷风吹乱头发,纠缠衣襟,挥之不去的悲伤也随铁轨向前延伸:总理、主席都逝世了,欧阳娜、文琬走了,上大学的希望破灭了,我今后的路在哪里?耳边忽然响起文琬的回答:“认准方向,一条大路走到底”。
文欣像看到希望,抬手抹去眼泪,任寒风不停地扰乱头发,纠缠衣襟,朝来时的路,像一个坚强的“过客”迈开大步。
风驰电掣的列车上,文琬后排的一个中年女乘客实在不堪忍受呼呼寒风顺窗而入,不满地叫道:“把窗户关上好吗?好冷。”凭窗沉思的文琬被惊醒,这才想起与文欣分手的车窗还敞开着,忙动身关了车窗,用手绢揩了眼泪,戴上眼镜,忽然想起文欣送的“礼物”,遂打开提包,拿出诗稿,伴随列车行进的节奏,靠窗而阅。
送别
一
暮色无情地降临,晚霞在熊熊燃烧。忧郁伴我徒步于清江边上,又开始深深地思考——啊!波飞浪卷的清江,你源远流长,几经沧桑,占据我整个心灵,具备圣母情操。今天,你的儿子,又要对你诉说沉重的苦恼。
二
浪花在竞相蹦跳,
水鸟在纵情嬉闹,
大自然的一切,
将我的思绪恣意缭绕。
理想?现实?
大山?小草?
不!这都不是苦恼的所在,
而是与知音不能再相处夕朝。
三
人都说朋友不能长久,关系更不能相濡以沫,但我却坚信彼此的信仰,还有一致的思想,意志,情操,爱好……旁观者请不必轻易摇头,历史已无声地记下手稿:我的命运充满不幸,道路上遍布荆棘丛蒿。风和日丽我盼望暴风骤雨,暴风骤雨又盼望彩霞飞飘。百鸟归林的黄昏,家家炊烟袅袅,大人小孩欢聚一堂,尽享天伦之乐,寒冷的晚风却在我耳边嘶叫。金碧辉煌的娱乐厅里,弥漫着婉转悠扬的乐调。福人们忘我地轻歌曼舞,凄苦的烈焰却在我周围燃烧。这过于毁身的压力,这刺人灵魂的炙烤,潜移默化在我的心底,刻下的是满怀惆怅,伤痕道道。
四
我曾想过深山隐居,
但看见梅花在笑。我也曾想过安眠自杀,又见那松柏高傲。这酸甜苦辣的一切呀!无不成为我精神的桎梏。雄鹰呀!你为何振翅孤飞?列车啊!你为何呼啸自跑?蘸水着墨——谁知挥笔风雷就?仰天拔剑——哪晓抱负比天高?地球飞旋——万物依旧在。冬去春来——仍然满花草。我时而俯首痛哭,时而又仰天狂笑。寂寞的太空撒下一声鹤唳,奔腾的大海撇下万顷波涛。谁理解?谁扶助?谁同情?谁依靠?疾呼声回荡苍茫大地,无助泪滴落阎府阴曹。
五
船搁江心,自有掌舵的艄公。身陷重围,更有解救的英豪。
杨柳逢雨,只有俯首自卑,青松压雪,危难时显出清高。是你在我山重水复时,无私敞开温暖的怀抱。政治上催我自新,生活上备至关照,精神上给我力量,经济上慷慨解囊。平静面对崇山峻岭,视而不见谗言讥笑。是朋友怎如此亲密无间?是同胞哪像这肝胆相照?旷世真情我无法释怀,相濡以沫的经历怎么也不能忘掉?泪盈盈欲哭无声,用心血写下这篇手稿。
六
东方露出鱼肚白,接着朝露涂抹在上面。再接着旭日冉冉升起,将缕缕光芒洒向人间。伟大的祖国又迎来一个新的早晨,广袤的大地到处春意盎然。列车终于呼啸而来,汽笛长鸣,缓缓进站。痛苦的时刻如期而至:
和知音分别,再见。握手、拥抱吧!过于俗套,更不用重复寒暄。何必再酿一杯苦酒?心中又添一份依恋?
七
扬子江的流水不再欢歌,岳麓山的枫叶撒落地面,龙宫的仙女无心载歌载舞,月中的嫦娥不禁以泪洗面。上车吧!亲爱的朋友,跨上时代的骏马驰骋向前。永不停你那进击的脚步,任凭风云怎么变幻。列车终于开动,风驰电掣,一往无前。列车啊!请减一下速,让我再看伊最后一眼。司机却不理解我的心情,仍目视前方,紧握操纵杆。凝视车去的方向,任寒风将我的头发扰乱。车厢里,你大概也在凝神沉思,苦涩地回顾插队几年。但你是否知道,我正虔诚为你祝愿:
一步一层楼,逐步跨顶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八
又一度秋风扫落叶,又一度瑞雪满家园。多年后的清江岸上,我又想起对你的眷恋。坎坷道路我又走过许多,手拄拐杖的“保尔”今天又重现。眺望清江上下,摇首而曰:“没变没变。依旧是一片浩瀚冷漠,只几许泡沫在漩涡里乱翻。”倒是自己额头多了几道皱纹,恰似那岁月刻下的深渊。伊的生活我一概不知,心情怎么也不能宽善。流水啊!请稍慢一步,捎去我几句肺腑之言:当你徜徉繁华的时候,崎岖的小路上我步履艰难。当你流连花团锦簇时,坟冢前我却在以泪洗面。朋友,登上黄鹤楼吧!
再登上龟蛇二山,那里的历史峥嵘悠久,那里的松柏高雅伟岸。倘你能唤起往日的记忆,请居高临下,回首而看:荒野上有一个蹒跚奔波的身影,我的命运依然凄淡。
九
笔,是这般力不从心,根本表达不完我火样的情感。带上吧!亲爱的朋友,幸福时看它一眼。我没把你比作青松、红梅,你的形象却永远是我人生的封面。我没把你比作琴手,你的真情却无时不拨动我的“心弦”。但愿有一天,能和你再度相见。握手时,祖国换上簇新的服装。畅谈中,青春又回到你我身边。
贫友于时刻中
诗稿阅完,文琬仍动也不动。“咣当咣当”,列车有节奏地运行。许久,文琬才轻轻放下诗稿,扶了扶眼镜,面向窗外,目光深邃地凝视扑面而来又仓促后退的村庄、大地。心中,那波涛汹涌的心中,似乎深情地在说:“亲爱的读者,在下集中,我和文欣还会与你见面,因为我们的故事没完。”
行进着的列车前面,冷峻而蜿蜒的铁轨一直伸向“无尽的”遥远……
初稿于一九八四年春
脱稿于二〇〇八年国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