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滚又喊号子,两人一起用力,那沉重的石头被抬起,踉跄着朝屋基走去。李正运、胥秀琳一路谈着,正好过来。李正运指着文欣对胥秀琳不无自豪:“你看,那就是秦文欣,胃疼刚好,就硬要上班,真是棵好苗子。我正思谋着提他到连部呀,你却……”胥秀琳劝他:“你是共产党员,知道小局服从大局。充实团部文艺宣传队,也是为加快二期工程进度嘛!”“那是,”李正运答应了问胥秀琳,“这么说,小秦、小潘从今天起就是团部的人了?”“哪儿啊!”胥秀琳笑着瞅他,“我刚才不是说了?还要业务考试呢!”
两人正谈得热闹,文欣、二滚各自拎着铁丝扛着木杠回来了。李正运忙叫:“小秦、小潘,你们看谁来了?”文欣、二滚仔细一看:“秀琳姐!”扔下各自手里的东西就奔过去。李正运指望着他俩笑得像山坡上正绽开的鲜花似的胥秀琳问文欣、二滚:“你们叫她什么?”文欣、二滚异口同声:“秀琳姐呀!”李正运故意绷着脸,指着胥秀琳对他俩说:“她可是我们的胥团长啊!”说罢朗声大笑:“哈哈哈哈!”文欣、二滚脸红低头,“嘿嘿”直笑。笑声随风飘上山坡,满山坡的花儿也开口而笑。
呀咕嘟,呀咕嘟,金珠玛米呀咕嘟,金珠玛米呀咕嘟!
春光明媚,满目芳菲。伴随文欣、李正运他们的笑声,欢快而具有浓郁藏族风情的乐曲和歌声从一个远离热火朝天工地的小山庄的院里随风飞出。这是一个只有三四户人家的小山庄,三面环山,唯正面是一片足以建座小城的开阔地,而那一片片低矮的油毛毡工棚就在这片开阔地上。
庄前十几米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里永远有潺潺流水、鱼虾,河滩上有各种叫不上名的小草、大小不一像珍珠般光滑的卵石。
走过这条小河,就是庄外的世界。虽然小河水浅,尽可以赤脚趟过,然正对村庄的河面上还是架了一座仅能容两人并肩而过的木桥。木桥虽窄,但却古老,桥面、栏杆闪着亮光,立在河下的桥柱长满绿苔。
所有这一切,像一首没有尽头的诗,又像一支永无休止的歌,深情表现着庄民们的现实生活。
庄里的房屋虽然尽是干打垒墙、茅草屋顶,但却都有一个卫士般护卫着房屋和主人安全的院落。院墙顶被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片遮盖,一块块厚厚的绿苔掩住石缝,与石片共同保护院落的安全,营造出院里的幽雅、恬静、奇异、悠久。平原公社指挥部就设在这个小山庄当中的一户,那欢快的乐曲和歌声正是从这户陈姓人家的院落飞出的。
按工地军事化编制,平原公社在这儿当称平原团,而乐曲和歌声飞出的地方正是平原团文艺宣传队的排练现场。当面是功能齐全的乐队,靠右面院墙前是长长两队男女演员,演员对面是导演项羽平。虽然他满面汗渍,脱去暗花对襟小袄,但那条白色花格围巾仍围着颈脖,围巾的一头被甩在背后,另一头则搭在胸前。
“这是一支藏族同胞喜迎亲人解放军的歌舞。”项羽平给已排练得身着薄衣单衫的演员们耐心讲解,“不能只是单纯的动作,必须融入藏民的火热情感,否则,就达不到预期效果。我讲解了多少遍了,动作怎么还这么枯燥、呆板呢?”
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项羽平艺术家般的脸上不无责备。前排女演员中,从来不善言语,性情、身材、长相都姣好,被全团公认为宣传队台柱子的甘韵英一反常态,主动叫他:“导演,您再给我们示范一遍好吗?”
若是别人,项羽平肯定不满,但见是甘韵英,忙爽快答应:“那好,我就再示范一遍。”所有演员都松了一口气。项羽平活动身体,调动感情,霎时进入状态,正要翩翩起舞,乍“哇”地响起一声唢呐,所有人惊愕,朝乐队望去,原来是三十出头、满头硬发、天气暖和仍戴着硬额布帽的唢呐手朱洪德在吹。
项羽平好不扫兴,顿时收了架势,冷冷问他:“朱师傅,谁叫你奏乐了?”朱洪德倒反问他:“你不是要示范吗?”项羽平捺住性子:“示范不必奏乐。”“哎呀,都怪我。”朱洪德愧疚地把唢呐拄在膝盖上,“人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哈!”其他人都笑起来。项羽平也想笑,却忙忍住,叫演员们:“好,不笑了,注意力集中,我再示范。”
随一阵顾自念叨的轻微动作,项羽平调动情感,进入状态,忽然手脚并起,轻歌曼舞,“呀咕嘟呀咕嘟……”真个是身轻若燕,舞姿优美,充分展示出藏族同胞喜迎亲人解放军的动人情景。所有目光被紧紧吸引,项羽平情感投入,忘了自我,跳着跳着,忽然左手后摆,右手右脚一起前伸:“嗨!巴扎嗨!”一个典型优美的藏舞造型,干脆利落地停了示范。“哗!”全场爆起掌声。掌声落了,朱洪德自言自语:“咱们宣传队什么都好,就是男演员太少。”不少人也瞅着项羽平小声附和:“是的。”项羽平掏出手绢擦着额上的汗水:“大家放心,团领导正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星星满天,流水潺潺。油毛毡工棚里,劳累了一天的民工们正享受热闹的工地之夜,而小山庄前的小木桥上,文欣、二滚则正紧随胥秀琳朝团部去。心中忐忑的文欣不由问胥秀琳:“秀琳姐,你看我们能行吗?”“怎么不能行?”胥秀琳回头叫他,“首先要有信心。”“对!”二滚忙不迭接过胥秀琳的话,“俗话说‘借不到米有布袋,求不到官有秀才’,不行咱再回去干活!”
与此同时,团部办公室里灯光大亮,满满一屋人正有说有笑,李康实、老文相继进来。说笑顿时变作招呼:“李书记,到这儿来坐。”“文主任,我这儿有位置。”李康实见紫棠脸色、长髯过颈、手托旱烟管的房东陈大爷在朝他微笑,便笑着过去:“陈大爷,您老今晚也参加我们的演员考试?”陈大爷一脸山里人的憨厚与朴实:“咱常年走不出这绵延不断的凤尾山,莫说考演员,就是听个戏呀曲的都不容易,你说今晚我能错过这个机会?”李康实到他面前:“那我跟您老坐一块儿?”陈大爷赶紧拿下口中的旱烟管,往旁边一挪,“那巴不得呢!”
见李康实上陈大爷那儿,老文就来到暗暗朝他招手的项羽平面前,项羽平腾出空位让老文坐了,小声问他:“不知道胥团长介绍的人到底怎样。”老文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夹在右手指间,眯眼瞅着对面虚掩的屋门,小声说:“只要真是她说的那两个就差不多。”刚说罢,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胥秀琳跨进屋里,老文奇怪:“小胥,怎么只你一个人?”胥秀琳笑着朝他轻轻摆手,回头对门外小声嘀咕。李康实看见叫她:“小胥,当着这么多人,你跟谁说悄悄话?”
胥秀琳的脸腾地红到耳根,扭头叫他:“李书记,哪是我要说悄悄话,其实是我的两个小老乡怕见生人。”老文慌忙接腔:“哪有当演员怕见生人的?”遂叫胥秀琳:“快让他们进来,我看是不是你说的人。”胥秀琳又回头对门外小声说了,闪身旁边,二滚才拽着文欣撞进屋里,放开文欣,屁股一撅,深深一躬:“各位首长,请多关照。”“哈!”满屋人被他逗得大笑。笑声落了,老文指着文欣、二滚:“过来我看是不是冒牌货?”文欣、二滚不知所措,胥秀琳悄悄推他们:“快,文主任叫你们呢!”文欣、二滚只好怯怯随她来到老文、项羽平面前。一直瞅着文欣的老文缓缓站起来,眯着的两眼第一次睁大,指着文欣:“郭建光,你在你们学校宣传队里扮演过郭建光。”低着头的文欣答应:“嗯。”老文指着文欣对两眼一直瞅他的项羽平说:“没错,就是他。”项羽平亲切地问文欣:“你叫什么名字?”文欣小声答了。胥秀琳指着项羽平对他说:“他就是我给你们说的团部宣传队的项导演,还是从省歌舞团下来的名演员呢!”文欣偷偷打量项羽平,二滚却又撅屁股对项羽平深深一躬:“项导演,请多关照。”“哈!”屋里又是一阵大笑。
说笑归说笑,事情还要进行,老文叫项羽平站起来,让大家安静,屋里顿时没了声音。老文对中间桌前坐的文欣、二滚说:“我们倒是说今晚考演员呀,其实不过是叫你们来看看你们的人儿,听听你们的嗓儿,品品你们的味儿。这人呢,我们都看了,接下来你们就各唱两段自己熟悉的样板戏让大家听听。你们看,谁先唱?”
所有目光投向文欣、二滚,因为谁都知道,第一个唱的,需要勇气和胆量。文欣想了,小声对二滚说:“我先唱啊!”二滚反对:“那哪行?你病刚好,我先唱,你润润嗓子。”文欣态度坚决:“不行,你的嗓子天生不好,我先唱,你准备充分一些。”
见他俩议来议去,老文微笑着问:“还没商量好哇?”文欣抢着答:“我先唱!”“好!”老文问,“唱哪一段?”文欣脱口说了,老文叫旁边早严阵以待的乐队:“奏乐。”“当!”敲梆子的像乐队指挥,清脆地敲响梆子,“哗!”所有乐器像涧中飞瀑,一泻而出。望着随乐声逐渐进入状态的文欣,二滚满面焦急,却毫无办法。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文欣随乐曲亮嗓开唱,真个是自然圆润,扣人心弦。高音,像空谷回响;低调,似余音绕梁。直听得人们有的点头念叨,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唏嘘不已。直到文欣随乐曲收了唱腔,不少人仍然沉醉其中,听老文问文欣“还唱哪段?”才回过神来。“啪!”不知是谁带头拍了巴掌,屋里顿时掌声骤起。掌声过后,陈大爷拿着旱烟管凑近李康实:“这娃唱得真好。”李康实的目光不离文欣:“只要您老说好就行。”
刚说罢,就听文欣回答老文:“我就再唱《沙家浜》第五场郭建光在芦苇荡里唱的那段吧!”老文是出了名的戏迷,当然知道那段唱词多,唱腔复杂,便劝他:“那一段不好唱,你换一段。”文欣坚持:“不!我就唱这一段。”“好!”老文赞罢,又叫乐队,“奏乐!”“当!”一声清脆梆响,乐声又起,文欣自然和乐而唱,渐觉自己不是在团部办公室里,而是在风雨压顶、云遮雾罩的芦苇荡里,郭建光那由担忧到果敢的情感变化,被他唱了个淋漓尽致。直唱得项羽平瞪大眼睛,老文两眼眯起像睡熟了,陈大爷干擎着烟管一口也顾不上抽,乐手们个个像过阴的巫婆,你摇我晃。
文欣情真意切,自然流畅,唱到结尾,随乐曲戛然停唱。陈大爷竟像个孩子,旱烟管一下子拄在地上,大声喝彩:“好,唱得好。”惊得大家都望他。意犹未尽的李康实微笑着问:“您老这么高兴,敢问好在哪里?”陈大爷提起旱烟管又托在手里,两眼微眯望着前面,仿佛文欣的唱声还在耳畔:“嗯,好在字正腔圆,调准,味道足。听着他唱呀,真像听咱门前的小河流淌那么舒坦。”胥秀琳见他这么夸奖文欣,不无自豪,笑着说他:“陈大爷真会说话!”而和她并肩坐的甘韵英则两眼暗暗瞟着文欣。
议论过后,老文笑着叫二滚:“小潘,轮到你了。”“好!”二滚答应,信心百倍报了唱段,老文叫乐队:“奏乐!”“哗!”乐声又起。二滚却没了平时的胆量,忙暗清嗓子,文欣知他紧张,胳膊肘悄悄碰他:“没事,别慌。”二滚小声答他:“我知道。”伸着脖子听乐曲,听着听着,乐曲戛然而止。人们都惊讶地望他,二滚满脸惊慌:“咋了?”吹唢呐的朱洪德大声问他:“你怎么不唱?”二滚焦急:“不是在走过门吗?”文欣小声对他说:“过门走完了。”二滚满脸羞愧:“啊!对不起。”老文突然叫乐队:
“重来!”“当!”梆子响后,乐声又起。二滚虽然跟着乐曲唱起来,但声音粗糙,情感苍白,好不容易唱罢,抹一把额头汗水,正要报下一个唱段,老文眯起深陷的两眼:“好,不唱了。”
胥秀琳摸黑送文欣、二滚回连队。过了庄前的小木桥,文欣、二滚一致劝她:“秀琳姐,山里的夜晚特别黑,你回去吧!”胥秀琳环顾左右,果见层峦叠嶂、黑影绰绰,只好叮嘱:“那你们可要小心啊!”二滚胸脯一挺,像个英雄:“没事,我们是两个男人。”“你呀!真是个鬼精灵。”胥秀琳把他轻轻一推,“那你们快走。”文欣、二滚再不多说,扭头就走。胥秀琳却一动不动望着他们。不过几步,二滚忽然把文欣一拽,转身叫她:“秀琳姐!”胥秀琳迎上去:“怎么了?”二滚低头揉着衣角:“我这回肯定考不上。”“净瞎猜。”胥秀琳故作生气,“回去等通知啊!”
时间在文欣、二滚繁重的劳动和焦急等待中一天天过去,他们抬石头奠基的那幢楼房,也像春风吹拂的麦苗,节节拔高。他们的工种也由当初给奠基的师傅抬石头,变作给砌墙的师傅抬砖。两人刚把铁环套入码得齐胸高的一摞红砖下,接过文欣穿过丝扣的杠头,二滚突然咕叨:“妈的,真急人!”文欣知道他焦急考试结果,劝道:“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书都读不到了,还在乎这?”二滚这才将杠头搁到肩上,两腿一弓,文欣也忙拉开架势,“一、二”,二滚正要喊“三”,乍听有人叫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