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龙混清拔出手枪对手下摇晃:“老子这家伙可不轻饶!”手下盯着那手枪,异口同声:“是没撵上。”
且说何家良架着费新生上了礼堂后墙角通向南北的大路,前面说过此路南到学校门前的公路(上次救王宽和逃离校园就是从这条路跑上公路抢着乘车的),北至距此约几里地的铁路。论安全,当然向北。何家良却欺费新生神志不清,毅然选择南到公路的方向。岂料刚走两步,费新生忽微弱地问他:“你这是上哪儿?”何家良一惊,慌忙镇静:“我们像两年前救王校长那样,上公路乘车到马家营。”“不!不行!”费新生声音虽小,却态度坚决,“那儿绝对有重兵把守,不能去。”何家良假惺惺地问:“那我们上哪儿?”费新生说:“上铁路,到……我家。”何家良只好强忍不满,架着他转身向北。
此时将近正午,赤日炎炎,路人稀疏。何家良架着费新生艰难走过学校附近稠密的村庄,一片片绿如江河长势正旺的玉米、棉花田出现在眼前。何家良浑身出汗,饥渴难当,再走不动,便问费新生:“咱们在这路边的树阴下歇息一会儿吧?”费新生却说:“不!到庄稼地里。”
王怀武、栓子靠那颗救命的手榴弹,终于带最后一帮战友逃出校园,冲破马占国的公路防线,顺利上了公共汽车。望着洒下一阵尾烟向城里疾驶的公汽,马占国公路防线的哨兵们为推卸责任,竞相举起手中的枪朝天“通通”放了,才骂骂咧咧收兵,惹得车后看得真切的王怀武笑着叫面前站的魏莲:“你看,龟儿子们还开枪为我们送行呢!”魏莲却一脸伤感:“你还高兴,眼下秦汉伟、马世英被捕,费新生、何家良不知去向,我们也不知上哪儿去呢!”她背后站的栓子听见,不等王怀武回答,就对她显得不满:“魏莲姐咋说这话?还不是上我们马家营去。”魏莲轻轻摆头:“只怕有这一闹,马家营我们呆不成了。”栓子理直气壮问她:“咋呆不成?”引得不少乘客朝他露出惊讶之色。栓子看见,忙对魏莲压低声音:“难道今天你没看见?我们农民自卫军强大着呢!只要马占国他们敢来,保准叫他们狼狈而回。”
魏莲再无话说,王怀武也劝她:“栓子的话不无道理,咱们还是回马家营,好营救、寻找被捕和失散的同学。”魏莲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又望栓子,只好点头。
大金牙茶馆里的满座茶客正喝茶抽烟,下棋打牌,说说笑笑,各得其所。钱二忽慌张进来,颇显神秘:“喂,你们刚才听到枪炮声了吗?”
多少人当没听见,仍各干其事。唯墙角一个打着赤膊、肩搭毛巾、摇着破草帽扇风,约三十出头,咋看都像个爱抬杠的男人不屑一顾地问他:“这有啥鸡巴稀奇,这年头,莫说打枪放炮,就算杀人,也不为奇。”
钱二见他愣里叭叽,跟自己又非同辈,别人对他的消息也不感兴趣,便再不多言,直到后院。秦耀先、大金牙正对棋酣战,文欣拄着下巴心不在焉地观看,钱二顿时像觅到知音,赶到桌前咋唬:“哎呀!你们知道吧?县一中两派打得厉害呢!‘霹雳闪’还被抓了好些人。”“啥?”心刚静下来,提着红车正要置大金牙的绿将于死地的秦耀先,把红车“啪!”往棋盘上一扣,瞪着钱二,“兄弟,这是啥时的事?”钱二益发紧张:“就刚才。”大金牙指着县一中方向问他:“怪不得刚才听到那边有通通响声。”钱二连连点头:“对对!那正是‘风雷激’自制的坛子炮。”两眼紧紧盯着他的秦耀先忽然大声怪他:“你咋不早说?”钱二不无委屈,指着正屋:“嗨!我刚才对他们说,他们都像没听见,哪晓得你恁上心?”大金牙一惊,问他:“莫不是大公子汉伟……”“不!”秦耀先打断他的话,“汉伟在城里同学家复习功课呢!我只是觉得这事稀奇。”“嗨!吓我一跳。”大金牙松口气,指着象棋叫他和钱二,“来,你们下,你们下。”秦耀先也叫钱二:“你先摆棋子,我上个厕所就来。”“好好!”钱二答应着坐上大金牙刚让出的板凳。秦耀先则叫仍拄着下巴望他们的文欣:“走,上厕所去。”
“啪!”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布满刑具的音控室里,马占国不无得意地坐在桌前,望着刚挨龙混清重重一掌,双手被紧缚背后,遍体鳞伤、衣衫不整却平静得无事一般的汉伟,与衣袖高挽、敞胸露怀、凶神恶煞的龙混清相比真个是天壤之别,不由轻轻摆头,冷冷问一脸鄙夷的汉伟:“你说,‘风雷激’、‘霹雳闪’能不能响应党中央号召,实现革命的大联合?”汉伟答得平静:“能!但联合后必须重新命名。”“不!”身边的龙混清突然对他断喝,“两派联合后就叫‘风雷激’。”怕说错,忙问像在观看杂耍的马占国:“是吗,马司令?”马占国鼻子哼了。龙混清受宠若惊,指着他对汉伟不无得意:“咋样?我们马司令都说是吧?”汉伟却显得平静:“那不可能。”龙混清迫不及待,指着他叫马占国:“马司令,我说他只打打敲敲不行啦!你还不信。干脆,上老虎凳。”马占国望着桌面,声音极轻:“不!架飞机。”龙混清像领了圣旨,吆喝屠户、瘦猴:“听见了吗?给他架飞机!”
汉伟知道,架飞机也是他们自制的一种残酷刑罚:把人绑紧,几个人一起用力,猛地拽起,再刷地放下,如此反复。受刑者不堪其痛,力不能支,不时跌倒地上,或崴足,或伤膝。暗伤受尽,再被吊起,用蘸水皮鞭猛抽,直打得衣衫破烂,皮开肉绽。意志薄弱者等不到上绳,便自告饶。可汉伟自觉一腔正义,毫不惧怕。任瘦猴、屠户用吊在屋顶的绳索把他捆牢,也不吱声。气得个龙混清对停了捆绑的屠户、瘦猴大叫:“给老子架!”屠户、瘦猴一齐咬牙:“嗨!”汉伟已被高高吊起。屠户、瘦猴一个对视,便要“刷”放下绳索,门口突然一声炸雷:“停!”
秦耀先与文欣上罢厕所,独自无事似的回到桌前。早摆好棋子,等得不耐烦的钱二忍住不满问他:“嗯!二公子呢?”秦耀先慢慢坐下:“嗐!坐得闷了,要自个儿上街玩。”钱二劝他:“孩子大了,莫管得太紧。”
其实文欣并不是秦耀先说的上街玩去了,而是行色匆匆走过正街,拐入通往公路的胡同,上了公路,与熙熙攘攘顶着烈日、带着各自买的东西,像他一样匆忙的回家的赶集人一起,来到县一中临公路的侧门前,下了公路,朝哨兵把守的门口怏怏而去。“咋进门呢?”文欣眼前现出刚才在厕所里秦耀先和他说的一切:“你快到学校里去,看你哥哥有没有啥事。”
见他那么紧张,文欣不满:“我哥哥昨夜不是说得清楚,他们今天返校复课闹革命,你担啥心?”“哎呀,你这孩子!”秦耀先好不焦急,正要说他,却怕人听见,将他朝身边一拽,附耳低语。文欣顿时一脸惊愕,拔腿便走。
一路想着,不觉已到门口。门里的树阴下,一堆围在一起神秘议论的哨兵看见,其中两个赶紧离开议论的人群,冷脸过来。文欣忙装出内急要上厕所的样子,乍见那仍在议论的人群里,一个侧面向他的伶俐个儿,是他以前与秦耀先一起来给汉伟送东西时见到过的汉伟的同班同学。便装出玩耍的样子,扭头向前而去,那两个哨兵见不是情况,又转回去。
再说马占国他们听到门口响起“炸雷”,一齐惊望。艾明竟像从天而降,威严地站在门口,马占国忙站起来,叫紧拽绳索的屠户、瘦猴:“放下,快轻轻放下。”屠户、瘦猴哪敢怠慢,轻轻放下汉伟。马占国这才迎上艾明,要与他握手。艾明像没看见,进门直到汉伟面前,给他松绑:“对不起,秦汉伟同学,我来迟了。”拉起汉伟那被捆出道道痕迹的两手,一脸歉意。汉伟热泪盈眶:“谢谢你,艾连长。”艾明拉着他来到马占国面前,指着汉伟问他:“马司令,他们返校复课闹革命是党中央的指示,你也亲口答应我的,怎么能这样对待?”马占国也指着汉伟对他说:“可是,艾连长,他们违背约定的时间,提前返校,分明是要偷袭我们。”“不!”汉伟反驳,“我们是怕被你们伏击才提前的,绝无偷袭你们的意思。”
艾明心系被抓的其他同学,哪顾论其是非,问马占国:“你们共抓了几位同学?”龙混清抢上来指着汉伟代马占国回答:“就他一位。”“不!”汉伟对艾明说,“据我所知,还有马世英。”龙混清迫不及待:“马世英后来被王怀武他们举着手榴弹抢跑了。”汉伟哪知究竟,不好坚持。艾明指着龙混清问马占国:“他说的可是事实?”龙混清望一眼要张嘴的马占国,抢着叫艾明:“不信你调查。”艾明料他们不敢欺骗自己,便郑重叫马占国:“马司令,你们是否还抓有其他同学,我自会调查,若所查结果与事实不符,后果你们负责。”龙混清抢着答应:“那是那是。”“那么,”艾明指着汉伟问马占国,“他,我可要带走了啊。”马占国冷若冰霜:“艾连长,这秦汉伟野心最大,又是铁杆保皇派,我不明白,你怎么总是向着他?”艾明问他:“你记得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吗?‘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你说你们同属一校同学,说什么野心家、保皇派?”
马占国低头不答。艾明无心耽搁,叫汉伟:“我们走。”龙混清不由叫满面冷酷的马占国:“马司令……”马占国冷冷打断他的话:“让他们走。”
汉伟、艾明出门走了,屋里的气氛依然紧张。龙混清他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望着马占国。马占国抬起脚,步履沉重,踱到龙混清面前,抬手“啪”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个龙混清像丈二金刚,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脸颊,委屈地望着马占国。马占国冷酷着脸骂他:“妈的,你好胆大,为了你那一点儿快活,竟敢在艾明面前当老子的家。”龙混清这才知道,原来他对自己刚才在艾明面前抢着隐瞒马世英在押不满,忙捂着疼处对他嬉皮笑脸:“这不是您老人家事前答应的吗?”
出了礼堂,艾明便埋怨汉伟:“你们也是,约好的时间不遵守,偏要擅自行动,结果吃亏了吧?”汉伟分辩:“我们还不是为了安全。”艾明望着前面:“我就不信,有我们支左的在场,他们敢把你们怎样?”汉伟问他:“那你们走了,他们再仗着人多势众迫害我们咋办?”艾明无话回答。“所以,”汉伟表明观点,“关键是要让他们确保我们的安全。”艾明沉默了一会儿后问他:“学校暂时不能回了,眼下你打算到哪儿去?”汉伟若有所思:“只有还回马家营,召集失散的同学。”艾明突然问他:“你怎么不问我怎么恰巧来了?”汉伟对他惊讶道:“是呀!我还不知道呢!”艾明望着他不无神秘:“是段小玉告诉我你们的行动的。”“段小玉!”汉伟惊愕,扭头无语望着前面。
文欣离开侧门,匆匆来到学校正门前,下了公路,两手摸着裤带,急急来到门口。几个手持红缨枪,臂戴红袖箍的哨兵一拥而上,竞相咋唬:“哎!你是哪儿的?”“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文欣艰难地弯下腰,显出痛苦状:“我是赶集回家路过这儿的,咋憋得很,要找个厕所拉稀。”
“路过这儿的?”一个剃光头的哨兵打量着他,“你怕是‘霹雳闪’的探子吧?”文欣指着自己问他:“你看我恁大一点儿能当探子?”对面的分头上下打量他要张嘴说话。文欣怕话多有失,赶紧缩身子,佯作忍无可忍:“大哥哥们,行行好,莫再问了好么?再问我可要拉到裤裆里了。”哨兵们当他已拉到裤裆里了,一个个忙捂鼻子,只分头还上下打量他,不想答应。有个光头远远站着,颇不耐烦:“算了算了,让他去吧!谅他一个小孩儿又能咋的?”文欣听了,不等分头发话,便捂着屁股弓着腰,一闪进门,往里面就跑,慌得个分头撵着叫他:“哎!快出来啊!”
文欣进了校园,再记不得分头的叮嘱,放慢脚步,左顾右盼。想见到汉伟。可瞄来瞄去,除一副副陌生而紧张的面孔外,莫说汉伟,即使费新生、王怀武这些自己熟悉的汉伟的朋友,也无一丝踪影。不由暗自划算:咋办?不打听吧!找不到汉伟。打听吧,固然能问到究竟,可一想到门口情景,文欣不寒而栗:不!绝不能打听。遂大步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