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春萍“呀”地惊叫,大凤惊问:“咋了?”春萍蹙眉瞅着来路:“我妈咋来了?”“啥?”大凤转身一望,莫香春果然匆匆过来了。“妈!”春萍忙迎上去,大凤则叫已过了桥的娶亲队伍:“等等!等等!”魏姨最先听见,回头一望,春萍、莫香春已在距桥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便叫乐手们停了吹奏,又叫魏贵他们站住,这才回头与大凤一起来到春萍母女面前,听见春萍正问莫香春:“妈,你撵来做啥?”大凤过去搀住莫香春:“是啊,婶,你看你。”莫香春正要说话,魏姨却满脸疼爱:“大妹子,自古男婚女嫁是天大好事,你说你撵恁远干啥?”莫香春抬手揩了眼泪:“不是舍不得春萍么?”“这我晓得。”魏姨正要劝她,大凤抢着像撒娇的孩子轻轻晃莫香春的手臂:“婶,莫伤心了。”手指桥那边的前魏村:“你看,就隔恁近,有事只站到庙塌子上喊一声,春萍她不就听见了?”魏姨附和大凤:“是的。”早已过来的汉伟也叫莫香春:“妈,你快回去。”众人齐声附和:“是的,是的!”莫香春不语,拉住春萍朝青石桥走,众人不解其意,紧随其后。
莫香春拉着春萍在桥前站住,指着桥板叫春萍:“孩子,过了这桥,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可要恪守妇道,勤俭持家。你爸识墨断字,争气傲强,你可莫惹他怄气啊!”春萍叫她:“妈,你放心。”魏姨指着春萍故作生气问莫香春:“你看春萍像那不听话的闺女?”莫香春不再说了,忽抬头朝桥那边像看稀奇望着她们的娶亲队伍大叫:“魏贵!”春萍顿时满脸通红,小声问她:“妈,都还没拜堂呢!你喊人家干啥?”莫香春理直气壮:“没拜堂咋的?我喊他说话,他敢不听?”也不管魏姨、大凤拦她,又朝那边大叫:“魏贵!”
魏贵正跟一个伴郎争论莫香春是否喊他,乍又听到喊叫,慌得连声答应着过来,春萍赶紧侧过身去。魏姨指着莫香春使个眼色叫他:“你妈有话对你说呢!快叫妈。”魏贵满脸通红,却不敢怠慢,对莫香春躬身施礼:“妈,有话您说,魏贵听着。”所有人都替魏贵捏一把汗,不知莫香春是说啥话。
莫香春见魏贵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心里为春萍高兴:“真是个英俊潇洒、知书达礼的孩子。”伸手拉他,指着面对桥下流水的春萍哽咽叫他:“魏贵,春萍是个苦命的闺女,你可要好好待她。”魏贵小心回答:“妈,我知道。”莫香春另一只手拉住春萍,望着桥下清流,对魏贵、春萍语重心长:“妈希望你们的日子像这流水长流不断。”说罢丢了他们,转身叫魏姨:“你们走吧!”魏姨如遇大赦,叫乐手们:“吹喇叭!”喇叭声又起:“哇哇唔哇!”吹得桥下流水笑开了花。娶亲的队伍又像刚才,依次朝前魏村去,将到村口,春萍回望来路,只见青石桥头,阵风正扬起驻足凝视他们的莫香春的满头白发。
两年光阴像门前江水匆匆而去。秦庄人像全国人民一样,享受度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喜悦。秦耀先、莫香春也从古树被锯、春萍出嫁的忧伤中解脱出来。一个非凡酷夏却不期而至。骄阳似火,田地干涸,狗卧树阴下伸舌头喘气,人摇蒲扇怨声载道:“这该死的天气,竟个把月滴雨不下。”“可不是吗?这些年,咱秦庄哪见过这天气?”“莫不是秦家那被锯的古树报应我们吧?”“不可能,那事都过去两年了。”“咋不可能?有灵气过两百年都还能显。”
在秦庄人抱怨天气炎热的同时,国家的政治气候也异常炎热起来,随着北京《我的一张大字报》掀起的热浪,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滚滚红流席卷全国。从大江南北到长城内外,红旗飞扬,战歌嘹亮。红旗与歌声中,无数热血青年挽起袖管,戴起红袖箍,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高唱火药味十足的革命歌曲,像岩浆迸发,冲进政府和党组织机构,冲击无数先烈前仆后继、浴血奋战才取得的尊严与神圣,将一个又一个经历枪林弹雨,至今壮心不已,捍卫着来之不易的共和国的幸福与安宁的革命老前辈、各级党政领导人,以历史或现行反革命、以当今是“走资派”或保皇派为由,反背两手,紧按着头,戴着高帽,挂着黑牌,从他们繁忙的工作岗位,从他们温馨安宁的家里揪到台前,接受汹若狂涛的造反派的声讨与批斗。一时间,举国上下,红旗飘飘,歌声阵阵,口号声声。大字报像一张张放大的狗皮膏药,贴得遍地皆是,正常的生产、生活受到严重干扰。
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地卷到秦庄。嗅觉特尖的仇仁海忙把左膀右臂潘大炮、老白鹤叫到办公室里,第一次好声好气问他们:“知道吗?国家搞文化大革命了。”老白鹤惊讶:“是斗地富反坏右,还是斗投机倒把的?”仇仁海不无神秘:“都不是。”潘大炮焦急:“那是斗啥?”“据说是斗当官的,说他们是啥……”仇仁海突然忘了,忙低头想。潘大炮、老白鹤紧紧盯着他。“啊对!”仇仁海如梦初醒,“说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本主义道路?”老白鹤大吃一惊,“那可要大斗特斗哇!”
想到两年前柴平生为秦耀先撑腰,想到蒋家朝被无端调走,传言是柴平生直接向县委李书记汇报了蒋在秦庄主持四清运动的情况,李书记当即拍案而起所为,潘大炮像被猛踢的足球,将桌子呯地一拍,对仇仁海说:“我看那柴平生就是我们村的‘走资派’,就该狠狠批斗。”仇仁海沉着脸不吭声。老白鹤问他:“你说那柴支书该不该批斗?”“我哪晓得?”仇仁海狼一样狠狠冲他,又若有所思,“不知蒋同志现在咋样,要是他在就好了。”
刚说罢,艳二嫂忽破门而入,三人大惊,一齐望她。艳二嫂缓缓进来,脸上又恢复了蒋家朝被调走后失去的甜蜜笑靥,到桌前对他们轻吐莺声:“蒋同志叫你们今晚饭后在我家等他。”“啊?”仇仁海他们不约而同对着艳二嫂目瞪口呆。
晚饭后,炎热渐退,凉意正起,秧田里哇鸣声声,门前萤光点点,荷塘清香阵阵,共同为吃罢晚饭在门前纳凉的家家户户描绘着奇妙的乡村夜景。
秦耀先、莫香春面对小木桌上空了的盆碗,有一下没一下晃着破旧蒲扇,听瞅着点点萤光的文欣说完他们学校的奇异变化,秦耀先不由停了手里的蒲扇,瞅着文欣:“这咋行?”文欣两手拄着下巴,仍瞅着前面的点点萤火,没应声。莫香春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对秦耀先微笑:“瞧你,这事又不是他要做的,问他啥用?”秦耀先这才收了目光,但仍心急如焚,脊梁往椅背上沉沉一靠,重重一叹,乍听背后有人叫他:“爸!”
饭后的肉屁股耐不住炎热,又像往日,打着赤膊,穿着裤衩,肩上搭条粘嗒嗒的毛巾,到门前的江边洗澡。艳二嫂怀着心事,刚把桌椅摆好,仇仁海他们便相继来了。屋里好热,但艳二嫂也不让他们坐到外面。几个人又像两年前的那个上午整秦耀先时一样坐了,艳二嫂拿出早备好的崭新蒲扇一人给了一把。屋里立时响起“扑嗒扑嗒”声。仇仁海耐不住热,急着问艳二嫂:“都深更半夜了,蒋同志都还没来,城里离这儿几十里路,怕是来不了了。”艳二嫂笑而不答,到门口轻轻关了门。门口坐的老白鹤颇不耐烦:“热得要命,你还把门关上,要把我们热死呀?”艳二嫂也不理他,把门闩严,刚转过身,潘大炮也不耐烦:“天恁晚了,蒋同志还来不来……”还没说完,忽被一声霹雳般的低沉打断:“谁说我没来?”
听得背后的叫声,秦耀先忙回头望,莫香春、文欣也不由循声望去,顿时大吃一惊:原来是已成英俊青年的汉伟上穿白衬衣,下穿蓝长裤,衬衣下摆扎进裤腰,膊戴红卫兵袖箍,神情慌张地站在秦耀先背后。三人不由同时站起,文欣则抢先奔过去,拉住汉伟:“哥,你咋恁晚回来?”汉伟未顾回答,秦耀先、莫香春也一齐问他:“是呀!明天才星期六呢!”汉伟环顾左右,并无异常,才小声叫秦耀先:“爸,咱们进屋说话。”秦耀先瞅他一眼,扭头叫莫香春:“他妈,快捡东西,我们进屋。”
莫香春不吭声,与文欣收捡桌上的东西。秦耀先、汉伟匆忙进屋。秦耀先正要坐到桌前自己的位置上,汉伟却叫他:“爸,这儿不行。”秦耀先满脸紧张:“那,到我屋里?”汉伟问他:“姐姐原来的房屋还闲着吧?”秦耀先依然紧张:“现在文欣在睡。”汉伟叫他:“就到那屋里。”
秦耀先随手燃了方桌上的油灯,端起就走。汉伟紧跟其后。父子俩进屋,刚分别在床沿、床前的椅子上坐下,莫香春、文欣收拾完东西也跟进来。正要跟秦耀先说话的汉伟忽问莫香春:“妈,门闩了吗?”“闩了。”汉伟这才小声对他们说起今晚回来的原因。
潘大炮他们听到问话,不约而同循声而望,原来是上穿白衬衣,下穿蓝长裤,白衬衣下摆扎进裤腰,膊戴红袖箍,面色白净,温文尔雅,既有青年学生味道又有干部风度的蒋家朝,正神采飞扬站在西厢房门口对他们微笑。潘大炮他们顿时眼前一亮,同时站起:“蒋同志。”“同志们好!”蒋家朝满脸微笑,挥着右手,走出房门。老白鹤又像当年,抢过去跟他握手,蒋家朝颇有分寸地与他握了。潘大炮、仇仁海也相继朝他伸手,蒋家朝一一握了。几个人纷纷指着自己的座位叫他:“蒋同志请坐。”蒋家朝未顾答应,艳二嫂已挪把椅子到当年他坐的桌前,满脸风采:“都莫争,蒋同志还坐他当年的老位置。”
“好!”潘大炮他们异口同声。蒋家朝像个皇上,缓缓坐了,艳二嫂忙给他端来凉茶。蒋家朝优雅接过,小呷一口,轻放茶杯,对潘大炮他们微笑:“我先揭当年我不明不白走的谜好吧?”潘大炮他们迫不及待答了,蒋家朝本来晴朗的脸顿时阴沉下来:“那真是柴平生亲自向县委书记李安国告我与你们沆瀣一气,整秦耀先投机倒把,锯了他的祖传古树,老李要我回去停职反省。”
“啊!”潘大炮他们不约而同长出口气,蒋家朝忽又神采飞扬:“不过现在好了。国家搞起了文化大革命,到了我……”将潘大炮他们一指:“还有你们出气的时候了。”“太好了!”潘大炮他们像重见天日,紧忙叫他:“蒋同志,快详细说。”
汉伟说罢今晚回来的原因,秦耀先他们才知,因为文化大革命,汉伟他们的学校已像全国学校一样停了课。整天游行集会,斗“走资派”,贴大字报,唱革命歌曲,呼革命口号。最要紧的是:大学自此停止招生,好不容易临近高考的汉伟他们现在既没学上,也没工作,只有投身于火热的运动中。路在何方?谁都难说。今晚之所以回来,是因为高三(五)班的马占国、龙混清他们要率先脱离红卫兵组织,成立“风雷激造反兵团”,全面抢夺学校领导权,决定本周不休息,分班讨论批斗校长王宽和事宜。汉伟实在没伙食费了,请假又不准,只好趁晚饭后两派同学在寝室里、在层层相叠的大字报前、在灯光明亮的教室里争得面红耳赤时,才暗约忠厚腼腆的费新生、身高如柱的王怀武一道,混出学校回来。
秦耀先听罢想了,忽问汉伟:“那费新生、王怀武呢?”汉伟听了动静,才悄悄说:“在我姐姐家等我。”秦耀先埋怨:“你这孩子,咋不叫他们一起来,我怪想他们的!”汉伟不答,倏地站起,忙到堂屋,耳贴屋门听了又听,才进来坐下小声对秦耀先说:“我在学校隐隐听说,当年在我们村搞四清运动、被县委李书记召回停职反省的老蒋现在又‘困龙得水’,正领头夺李书记的权,还从当年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中悟出道理,要走城市发展农村的道路,第一步就是我们秦庄,而且老蒋正把手伸到我们学校,与马占国、龙混清串通一气,正找我岔呢!我敢把费新生、王怀武带回来弄出风声?”听得着迷的秦耀先重重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