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庄人对蒋、潘、仇、艳四人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民国二十四年发大水,咱秦庄的庄稼也没落这个下场。”“古树能随便锯?神灵打抱不平呢!”“那锯的哪是秦家古树,那锯的是咱秦庄的盛世风水呀!”“巧立名目,诬陷无辜,你瞧好,他们四个绝没好下场。”
秦耀先自锯树那天躺倒在床上,虽是非冷非烧,却浑身无力,便再没起床,吃喝拉撒都由莫香春伺候。奇怪的是,他假不请,工不出,潘大炮他们竟无一人过问。
这天莫香春收工回来,将听到的议论在床前尽都对他说了。“天意难违,人眼雪亮啊!”秦耀先望着屋顶发了感慨,乍觉身上来了力气,问莫香春,“今儿天气咋样?”莫香春满面喜悦:“大好晴天呢!”秦耀先往起挣扎:“快扶我起来!”莫香春伸手搀扶:“到外面晒晒太阳也行。”
秦耀先被莫香春搀扶到门外,眼前果然鸟语花香,阳光灿烂。可当他投目大路前的宅基地时,却空旷一片,再无古树挺拔的身影,顿时黯然神伤。莫香春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站好,我去给你搬把椅子。”秦耀先满面伤感:“我哪有心坐?我要到前面看看。”莫香春知他搁不下那三棵古树,劝他:“锯都锯了,还看个啥?”秦耀先只微微颤抖:“我想看看它们的根。”
莫香春只好给他换上鞋,扶着他小心朝被锯的古树那儿去。路边遇到犁田回来的老犟头,知他还忧心被锯的古树,站住劝他:“秦先生,莫忧了,老天爷为你出气了。”秦耀先勉强答应:“好,不忧了,总算苍天有眼。”
老犟头劝罢走了,莫香春搀着秦耀先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那三棵古树根前,只见它们像被拦腰截断的贵妇人尸体:白花花,鲜灵灵,毫无污垢,虽经暴雨冲刷,此时又阳光照晒,但那断痕表面仍均匀凝结着厚厚一层乳液般的树脂,恰像无力抹去的眼泪。秦耀先热泪盈眶,躬身摸了这个又摸那个,恰像抚摸被魔鬼无辜夺去生命的肉体,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可惜了你们,可惜了你们。”莫香春又劝他:“已经锯了,再伤心啥用?只当没有它们。”秦耀先忽指着那白花花的断痕含泪问她:“谁说没有?它们不是还有根么?有根就有希望。”
莫香春不再吱声,搀他回屋,秦耀先顺从,缓缓走着,小声咕叨:“下雨这几天,汉伟也不知冷不冷;‘五一’节快到了,春萍跟魏贵的婚事也该办了。”
此后不久,村里又空穴来风似的传出一条惊人消息:蒋家朝无声无息卷铺盖走了。人们像除却一大祸害,奔走相告之余,竞相猜测个中原因:有说是因他与艳二嫂有奸情,与潘大炮他们沆瀣一气,被调到别的村去了;有的说是他回县上停职反省;更有说得离奇的是三棵古树报应他,搅得他魂不守舍,不得不回。至于究竟为啥他不吭不嗯走了,则谁都说不清。不过有一点儿倒毫无争议,那就是蒋家朝真的走了。秦庄失去了艳二嫂的爱犬黑牡丹和一双幼崽,失去了秦耀先的三棵古树和一窝喜鹊,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终于草草结束,秦庄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莫香春在床前把这个消息对秦耀先说了,秦耀先仍问她:“真的?”莫香春叫:“不信你出去问,全村谁没议论?蒋家朝影儿都没了,潘大炮、仇仁海像被霜打蔫,抬不起头呢!”秦耀先忽像个小伙儿,呼地掀被起床,翻箱倒柜,找到春节剩的一挂鞭炮和一沓火纸,到灶台前抓了火柴便走,莫香春当他神经病了,大惊失色:“他爸,他爸,你要干啥?”秦耀先朝她摆手:“莫管,莫管!”大步出门。莫香春撵他,直到那三个秃树根前,秦耀先才停步,哪顾满地泥泞,扑通跪下。莫香春要伸手拉他,秦耀先却把夹在胳肢窝里的鞭炮递给她。莫香春只好接住,秦耀先擦火柴点燃一张火纸,顿时火光悠悠,烟雾袅袅。秦耀先将火纸一张张全扔到火中,对火堆连叩三首,眼前像又出现父亲临终嘱咐和三棵大树的伟岸身影,不由泪水涟涟,悲痛声声:“列祖列宗,我秦耀先懦弱无能,致三棵古树惨遭杀生,好在今天罪魁祸首跑了,也算平了些冤屈。祖宗也好,古树也罢,尔等若在天有灵,秦耀先这就算作赎罪,还望列祖列宗、三棵古树保佑秦家人丁兴旺、福寿安宁。”莫香春眼里也噙满泪水。
秦耀先叩首说罢,揩泪站起,拿过莫香春手里的鞭炮,在火里燃了,“噼噼啪啪!”鞭炮震天价响。正值晌午,全村皆惊,纷纷出门观看,都说秦家要苦尽甘来,喜事临门。
“噼噼啪啪!”不出乡亲们所言,“五一”节上午春光明媚,全村人像过年看大戏般挤在秦家门前。一挂震耳欲聋的鞭炮响了,胸佩红花、潇洒英俊的魏贵在五十开外、敦厚慈祥的媒婆魏姨和伴郎伴娘们的陪同下挤着进了堂屋,帮忙的大凤忙叫正在厨房帮忙的社英:“快摆茶。”社英很快端来点心、红枣、瓜子、花生摆满桌子,又沏了茶水。大凤看着,一脸满意,把比魏贵还拘束的魏姨热情一拍:“您老也不是旁人,就代我们招呼客人用茶。我们但将春萍装扮罢了,就发亲行么?”魏姨腼腆笑道:“有啥说的,你只管忙去。”大凤、社英匆匆朝春萍闺房里去。
此时秦家人除春萍外,全在秦耀先睡屋里,睡在床上的秦耀先不知何故叹息声声,莫香春坐在床沿默默抹泪,汉伟、文欣阴沉着脸站在床前。文欣最经不住莫香春哭,小声叫她:“妈,莫哭了好么?”莫香春手捏袖头揩了眼泪,勉强停了抽泣。汉伟也叫头向床里,连声叹息的秦耀先:“爸,姐姐出嫁本是好事,你难过啥呢?”秦耀先像没听见,长叹一声,哽咽叫他:“汉伟,莫看你正读高中,家里好些事你却不知,你姐是我们家顶梁柱呢!她出嫁了,我和你妈都是一身病,你说往后咱家的日子可指望谁?而且,祖传古树被无端锯了,我这心里……”
秦耀先哽咽得再说不下去,汉伟忙劝他:“爸,咱不再提那伤心事行吧?”
大凤、社英到春萍闺房,见春萍自己已打扮罢,两人不由直夸:“真不愧为青年突击手,做事就是快。”
大凤盯着春萍挂着泪痕的瓜子脸,走到简陋的梳妆台前,拿起粉盒埋怨:“你看你,整好的脸,你又流泪。来,我再给你补点儿。”春萍强作笑脸:“算了,大凤姐,我不喜欢那香喷喷的东西。”大凤想要她高兴,故作惊奇:“哟!好多姑娘想要这玩意儿都要不到呢!你却出嫁也不要,真是与众不同。”春萍不好意思:“其实这只是各人兴趣,你莫大惊小怪。”社英激将她:“你既是这么说,那咱就发亲算了,免得你爹妈老伤心。”春萍一惊:“我爹妈还在伤心?”大凤抢答:“那可不是?你妈坐在床沿哭哭啼啼,你爸睡在床上唉声叹气,叫人听了心里直酸。”“哟!”春萍又惊,“那我得劝劝去。”“啥?”大凤也惊,“娶亲的正在堂屋里吃茶呢!你这时出去不雅观。”“是呀!”社英也劝春萍,“该说的劝的昨晚全都说了劝了,再劝还不是那些老话。”“嗯,那不行。”春萍不听,“父母养我一场,临走他们伤心,咋说我也要劝。”说罢便走,“哎哟,春萍!”大凤、社英叫着撵去。
春萍突然从闺房里出来,在堂屋里吃茶的魏姨他们着实吃惊,但不便过问。直到大凤、社英匆忙过来,魏姨才小声叫她们。大凤、社英骤然停步却明知故问:“魏姨,还需要啥?”魏姨知她们装憨,并不在意,瞅着春萍刚进的屋门,微笑着问:“春萍咋到那屋里去了?”满桌的人顿时注视着大凤、社英。大凤灿然一笑:“哎呀!魏姨,春萍是孝女,你又不是不知。她听我们说秦叔他们还在伤心,愣要去劝,没别的事。”“噢。”魏姨显得有些激动,“原来是这样,好事好事!”遂叫客人们:“来,接着吃茶。”
“对对!”大凤也指着桌上的茶点笑着叫他们,“好生吃,好生吃啊!”
春萍来到秦耀先床前,一家人谁都不吱声。秦耀先、莫香春知她进来,已不再抽泣、叹息,但望着年老多病的父母、尚未成年的弟弟,感受着这沉闷的气氛,春萍像看见了自己出嫁后家里的艰难,叫声爸、妈,眼泪便夺眶而出:“你们莫要伤心,好在婆家近,我会常回来看你们……”
正说得伤心,大凤、社英匆忙进来,大凤提醒她:“春萍莫哭,这儿离堂屋近,当心娶亲的听见。”春萍低声抽泣,头仍向床里的秦耀先问她:“春萍,你知道爸妈为啥把你嫁这么近吧?”春萍揩了眼泪正要回答,秦耀先却自己回答:“就是为家里有事你好帮助。”“我知道。”春萍小声说了,大凤打圆场说:“就是,家里但有难处,春萍来得方便。”秦耀先语重心长:“春萍呀!我和你妈要去世了,汉伟、文欣但有难处,你可要尽力帮助哇!”“爸,我知道。”春萍又哭得伤心。“哎哎!”大凤正要劝,魏姨匆匆进来,小声问:“该发亲了吧?”秦耀先颇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春萍知再耽搁不好,转身叫汉伟:“一家人都指望你了,你可要考上大学啊。”汉伟绷着脸点头。春萍又抚摸文欣的头:“别再跟二滚、铁锤他们打架啊!免得爸妈怄气。”文欣答应了。春萍忽扑通跪在床前,泣不成声:“爸,妈,我走了。”“哇!”文欣不由失声痛哭。“呜呜!”莫香春再忍不住,大放悲声。秦耀先攥拳把床咚地一捶,“唉!”又长叹起来。
眼见越逗留一家人越伤心,魏姨给大凤、社英使眼色。大凤、社英会意,左右搀住春萍:“快走!”“省得叔、婶伤心。”春萍抹泪勉强站起,魏姨就到堂屋门口叫:“发亲了,放鞭炮!”早准备好鞭炮的老犟头听得,拔下口中正抽的香烟点燃鞭炮,“噼噼啪啪。”唢呐紧忙吹响,“哇哇唔哇!”挤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让道,娶亲的在前,春萍、大凤和汉伟他们送亲的在后,一行人走向门前大路,看热闹的也相继散去,屋里只留下秦耀先声声叹息和莫香春呜呜而哭。
娶亲的喇叭声声,把喜庆吹得满天飞扬,一路洒落。在好奇的孩子们的追逐下,娶亲的队伍逶迤出村。春萍却觉得秦耀先的叹息、莫香春的哭声仍在耳畔,不由对身边的大凤说:“你不知道,我最担心我爸,刚被锯了祖传古树,现在我又……”大凤愤愤不平地打断她的话:“也莫说,蒋家朝、潘大炮他们做的真不是人事,要不他们咋都遭报应。”春萍像得到一丝安慰,扭头叫另一边的汉伟:“你要能考上大学,才真算为咱家出了口气哟!”汉伟充满信心:“姐,我会的。”大凤说春萍:“你放心,人家汉伟聪明,人长得又好,将来绝非一般人物。”
说着话,已到青石桥边,三块长两米、宽三尺、厚尺余的深蓝石板并排摆在春萍等人面前。桥下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汇入清江。这桥的历史谁也无从考证,但有一点却代代传得清楚:它不比小鬼子拆除的庙宇和庙宇被拆后便自行塌陷的深井年轻。别看它简陋,却作用重大:既是联结东西两岸的纽带,又是秦庄与前魏村的分界线。眼见过了桥自己便是前魏村的人了,春萍不由停步,回头要再看一眼家乡,却“呀”地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