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春妞当即叫二滚:“二滚哥,今晚你不惹文欣是吧?”二滚最经不得恭维,忙不迭答道:“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咋会惹他?”春妞理直气壮叫文欣:“是吧?快来!”文欣满脸阴沉:“不是,我要去开会。”“你要去开会?”二滚颇不高兴,一脸讥诮:“人家队长明明喊的是劳动力开会,你个毛蛋蛋却说开会,骗谁?分明是不想跟我们玩。”铁锤也附和他:“对,不想跟我们玩算了。”文欣焦急:“不是,我爸病得厉害,我妈给他请大夫去了。”说着,几乎要哭。木根忙叫二滚、铁锤:“你们看,文欣说的是真的,别耽误他了,快让他开会去。”文欣这才心情沉重朝大仓库走去。背后的二滚仍不满意地咕叨:“不玩算球了,离了你这把破拍子谁还打不到苍蝇!”
大仓库里,此时正重复历次会前的情形:人头晃动,议论纷纷,烟雾弥漫。更有纳鞋底儿的女人们抽针拔线的“嗤溜嗤溜”声,合奏出乡村会前的杂乱序曲。
后墙正中,仇仁海办公室里的一张油漆剥落的办公桌,算作主席台,蒋家朝指夹香烟桌前而坐,柴平生、潘大炮、仇仁海,还有欢迎蒋家朝时率先与他握手,今晚一见面便硬拉他与自己坐在一起的老白鹤分坐左右。
见人已坐满,蒋家朝抬腕看了看手表,扭头与坐他右边的潘大炮小声嘀咕,潘大炮木桩似的倏地杵起,望了各干其事的人们,大声喊叫:“好!大会开始,小会停止啊!”会场顿时肃静,偏那人稠的角落传来“嗤溜”一声抽针拔线声,听来那么清晰。潘大炮好不恼火,手指角落大叫:“那儿谁还在纳鞋底?再不住手,我扣你十分啊!”挨他而坐的老白鹤还真拿自己当积极分子,跟着他咋唬:“破坏今晚的会议就是破坏四清运动啊!”“嗤溜”之声这才彻底消失,会场完全肃静。潘大炮却忘了下面该是什么程序,弯腰小声向蒋家朝:“下面咋办?”蒋家朝正要回答,老白鹤瞟一眼赌气似的仇仁海,小声教他:“点名。”蒋家朝一弹烟灰:“对,点名。”潘大炮恍然大悟,挺起身子:“现在点名啊!”
离开伙伴的文欣,像一只失群的羊羔,孤独地朝大仓库走,眼见将到门前,望着那紧闭的大门,直觉得那是一个自己不该进入的地方,不由越走越慢,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走了多少时间,那紧闭的仓库大门像面目狰狞的魔鬼挡在面前,才停步听,屋里传出潘大炮提审犯人似的声声点名。“进还是不进?”文欣正踌躇中,忽听点名的潘大炮喊:“秦耀先。”屋里顿时断了答应。潘大炮叫得更狠:“秦耀先!”仍无答应,却嗡声陡起:“没来!”“没看见。”“这还了得!”潘大炮怒气冲天,“无故缺席,非法办不可!”
文欣顿觉不妙,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上前用力将门推开,像一尊不屈的塑像立在门口,所有人大惊,目光齐刷刷朝他投来。但见文欣全无惧色,对魔鬼般瞅他的潘大炮说:“我来了。”“你来?”潘大炮像不认识他,探头对他鄙夷不屑,“大人开会,你算啥东西过来?”文欣最见不得谁跟他说话不干不净,想要说他,却因代替开会,只好忍气吞声:“我爸病得厉害,起不了床。我来给他请个假。”潘大炮厉声问:“那你妈呢?”文欣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淡淡的月光照着白亮亮的冲田,狭窄崎岖的田埂上,腰弓背驼的莫香春正跟身背药箱的郭大夫摇晃而走的疲惫身影,眼泪不由夺眶而出:“我妈给我爸请大夫去了。”
“哎!”潘大炮哪顾文欣啼哭,扭头对蒋家朝大叫,“你说他这反了不是?你看你这第一次给我们开会,他们竟都不来,这不是对你不满咋的?”蒋家朝未顾开口,坐他右边的柴平生小声叫潘大炮:“别说那么严重,病了又不是故意。”潘大炮望着他,无话可说,蒋家朝小声问他们:“这秦耀先是啥人物?”“他呀?”潘大炮抢着回答,“整一个不务正业,一心借故上街捣鼓买卖的投机倒把分子。”蒋家朝正愁抓不到典型,不好交差,心里高兴,却装作若无其事:“这哪行,小孩来开会知道什么?”潘大炮听出弦外之音,喊叫仍在门口抹眼泪的文欣:“滚回去,叫你爸妈无论如何都要来开会,否则,斗争他们!”
前面说过,文欣虽小,却从“乱七八糟”的课外书里学到不少经验和知识,便求潘大炮:“队长,我爸真的病得厉害,要不你去看?”潘大炮平常就恨文欣人小胆大,现在又见他跟自己分辩,便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快滚!再多嘴老子把你甩出去!”见他对一个孩子野蛮,柴平生劝他:“大炮,何必对一个孩子这样?”人群里也起议论:“是的,不能这样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秦家要不真是情况特殊,咋会叫个孩子过来?”
潘大炮好不恼火,把蒋家朝面前的桌子“呯”地一拍:“都闭嘴!今晚可是四清工作队的蒋同志开会,谁说话就是对蒋同志、对四清运动不满!”议论骤停。潘大炮指着文欣问一脸沉重、默默不语的柴平生:“孩子?他哪是一般的孩子?他个王八羔子满肚子鬼点子!”
柴平生不理他。再忍不住的文欣忽然抹把眼泪叫潘大炮:“队长,你说话嘴干净些,小孩也不是随便骂的。”“嗨!你看。”潘大炮像抓住了把柄,指着文欣叫柴平生,“这就是你说的孩子!”不等柴平生反应,就指着文欣恶狠狠道:“你个投机倒把的王八羔子,再犟嘴老子揍死你!”
其实叫文欣投机倒把的儿子比揍他还狠,因为他要加入少先队,哪能当投机倒把的儿子?而且他敢断定:自己的爸爸是个爱国爱家、老实本分的农民,决不是被政府正打击的投机倒把分子。潘大炮当着这些人辱骂自己,哪能再忍?文欣当即瞪起两眼瞅潘大炮,所读的书中那些英雄豪杰一齐在心里给他助威,顿时力量倍增,忽然对潘大炮大叫:“潘大炮,你欺人太甚!”
文欣如此胆大令潘大炮始料未及,不觉强按愤怒,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你叫我潘大炮?”文欣问他:“那你凭啥叫我投机倒把的儿子?”“老子叫了,你说咋的?”潘大炮简直要蹦起来。文欣也对他大叫:“我说你是投机倒把的儿子!”潘大炮未及反应,老白鹤便指着文欣叫正偏头观察动静的蒋家朝:“蒋同志你看,这孩子跟他爸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竟敢跟队长犟嘴。”文欣则指着正对自己气壮如牛的潘大炮问他:“他凭啥叫我投机倒把的儿子?”老白鹤还没回答,潘大炮便抬脚直奔文欣:“老子叫你?老子还要揍你,看你咋的?”所有人的目光随他而去,柴平生忙叫:“大炮,大炮,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潘大炮不理,仍奔文欣。若是二滚,早拔步跑开,偏那文欣秉承秦耀先遗传,书又读得多,不服强硬。且他也不信身为一队之长的潘大炮能当这些人的面打他个小孩。即使打他,他宁挨着,也决不躲。好个少年文欣,眼见潘大炮气冲冲过来,竟钢打铁铸般岿然不动。那神情,真像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挑兵挑将,勾勾和尚,有钱喝酒,没有钱跟我走。”打谷场上,“杀羊”的二滚叉腿弓身,对以铁锤为首的“群羊”虎视眈眈念罢,“杀!”大喝一声,壮了威风,甩开步子,直奔“羊群”。“啊!”“群羊”也大喝壮了威风,慌忙躲闪。打谷场上,顿时又你冲我突,喝声震天。个个紧张快乐,无忧无虑,满天月色、满地庄稼、满江流水看得真切。
“你这呀!是过度劳累,出汗太多,脱了衣服严重敞汗导致的急性重感冒。”
秦耀先床前,莫香春默默站着。从来只治病救人,不问世态炎凉,身体瘦削,两眼有神,颇有隐士之风的郭大夫给秦耀先把了脉,又用那锈迹斑斑的听诊器为秦耀先听了胸腔,取下听诊器缓缓折起,小声对秦耀先说了。秦耀先无神的两眼望着救星般的他,沉重地“嗯”了。见他那么痛苦,莫香春小声问正将听诊器往药箱里搁的郭大夫:“不当紧吧?”“要休息。”郭大夫搁罢听诊器,转身对仍无力望他的秦耀先说:“我给你打一针,拿些药。”莫香春感激:“多谢郭大夫。”郭大夫叮嘱她:“一定要好好调养几日啊!”
众目睽睽之下,怒不可遏的潘大炮步步紧逼文欣,眼见要到他面前,做了半生油匠、因喊榨油号子而嗓子嘶哑的老犟头突然站起,对文欣大喝:“你娃子还不快跑,等到吃亏?”文欣则坚如磐石,目光似箭盯着潘大炮。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潘大炮更被激怒了,刚到文欣面前,“啪!”便重重给他个耳光:“你个投机倒把的儿子,老子叫你跟我作对!”“潘大炮,你是个坏蛋!”文欣毫不躲避,两眼瞪他,泪如雨下。“你敢骂老子?”潘大炮两只蒲扇大的手一伸,可怜弱小的文欣,不过一只鸡般被他牢牢抓住,往起一提,已是两脚离地。文欣知他要怎样对自己,便手抓脚踢,拼命挣扎。潘大炮毫不在乎,抓着他来到门边,文欣真想置他于死地,却恨无力,百般无奈,乍想起秦耀先、莫香春议论的只言片语,便挣扎着大叫:“潘大炮,你个坏蛋,你私分粮食,老子要告你!”
这喊叫如石击水,人们大惊,谁都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孩子竟敢喊出他们长期埋在心中的秘密。人群中瓮声骤起。潘大炮一怔,遂咬牙切齿,抓紧文欣,往外一甩:“老子叫你胡言乱语!”文欣腾云驾雾般被甩出门外几尺,“通”的一声,重重落地,哪顾浑身疼痛,呼地爬起,破口大骂:“潘大炮,你欺负人,老子跟你拼了!”直朝两手叉腰,石碑般堵在门口的潘大炮扑去。潘大炮恨恨指他:“你敢过来,老子不打断你腿才怪!”文欣像没听见,哭叫着朝他脚不停步扑去。眼见要到面前,潘大炮忍无可忍,抬脚就要朝他踢去,一只胳膊忽棒槌也似挡在他面前,潘大炮往后踉跄,乍听屋门呯的一声,待站稳一看,门已被闩紧。腰系烂腰带的老犟头手指朝他直点,嗓音嘶哑:“你呀!大炮,不是老子说你,你哪是队长,简直是土匪。”又指门外:“哪能这样对一个孩子?”潘大炮却手指被哭骂着的文欣捶得咚咚直响的屋门大声问他:“他这是一般孩子?他是投机倒把的儿子!”老犟头两手朝袖筒一抄:“我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知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无论门里的他们怎么争论,门外的文欣依旧捶门哭骂:“潘大炮,你个大坏蛋,你私分粮食,老子要告你!”这声音传到因二滚刚“杀”到一只“羊”而暂停了游戏的孩子们那儿,最先听到的春妞指着大仓库就叫同伴们:“你们听,文欣在大仓库门前哭呢!”“潘大炮,你个大坏蛋……”同伴们齐朝大仓库望,果然听见咚咚捶门声和大声哭骂。“是文欣。”木根说了,拔步就朝文欣跑去。“啊!看热闹了!”二滚恍然大悟,右手朝小伙伴们一挥,一声喊叫,冲锋般随木根而去。“啊!看热闹啊!”伙伴们发一声喊,紧随其后。
老犟头直说得潘大炮瞠目结舌,只好抄着手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眼见潘大炮尴尬得泥塑木雕般站着,挨柴平生而坐的仇仁海呼地站起。